“是的,我的确是个活了上百年的人。”
茅草屋子尽管简陋,却足以遮风挡雨了,细密的稻草铺在梁上,缝缝补补,竟没有一滴雨落下来,让这座小屋成为了淫雨霏霏的竹林中唯一干燥的地方。
火炉中的竹片被烤出最后一丝水分,在“劈里啪啦”的爆响和“滋滋”的渗水声中缓缓弯折碳化,汤姆扶着课桌,注视着台下好奇的束着长发的学生们,轻轻点了点头。
“我就知道!”前排的一位男生得意地看着自己的同学们,摇头晃脑地说道,“先秦年间,北边的巫祝花了七年从一位神秘的方士手里学到了控制天象的术法,后来武皇帝北伐匈奴,这支巫祝家族迁到了南边。”
“哦?”汤姆饶有兴趣地靠在了讲桌上,打量着他。
“你们就不好奇这支巫祝世家是否有后裔吗?”男生捋了捋不存在的胡子,环顾四周,挑了挑眉毛,却发现自己的同学们都兴致缺缺,他只好自己捧场,向四周拱了拱手,继续摇头晃脑,“我怎么可能吊大家的胃口呢?没错!正是在下。”
“这么说,你会祈雨咯,”汤姆索性坐了下来,胳膊支在讲桌上,揶揄道,“去,小左,出去把雨给我停了。”
小左尴尬地顿住了,他可不会祈雨,更不要说让雨停下了。
“如果我真的是教你老祖宗祈雨的人,那我可真要汗颜了,”汤姆的指节在课桌上敲击着,“没想到短短几百年,不肖子孙就把老祖宗花了大心思学来的祈雨术忘得一干二净啊,说起来,我好像没给他们教什么让记忆在子孙后代的心中传承的魔法,你怎么就知道当年的人是我呢?”
“我们有家传的家训,”小左梗着脖子,摆出一副硬气十足的做派,只是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却像是在拍马屁,“家训里说这位至圣先师身长八尺,风姿特秀,萧萧肃肃,爽朗清举,龙章凤姿,天质自然。”
“嚯!真是好详细的形容。”
汤姆失笑,目光巡视一圈,盯上了一位正在勾着头写写画画的女生,“你不是喜欢画画吗?你能按照小左这么详细的描述画出来一个人吗?除了身长八尺,你能听出来什么有用的信息吗?”
“但是家祖还说,仙师留短发,是位世外苦修之人,平日勤于炼丹,样貌不似中原,倒像是西方的异族,”男生瞅了瞅火炉上大约可以称之为丹炉的铜锅,嘴硬道,“仙师喜欢批一件黑色大氅,使魔杖,不喜剑符。”
“原来这都被你看穿了,”汤姆打了个哈欠,说道,“没错,你猜对了,我确实认识你们家的先人,我看你憋了一肚子话,不妨说来听听。”
汤姆的承认让教室里的气氛很快燥热起来,没发呆的学生们齐刷刷地盯着他,又用灼灼的目光看着小左的背影,他们有一个共同的问题。
“先生,我想知道……”小左用力地吸了一口气,小声问道,“怎么才能炼出长生的丹药。”
“各种丹方里不是都写了吗?哪怕是记录治疗跌打损伤药房的医术里,不也有长生不老药的方子吗?”汤姆撇了撇嘴,“照着那个炼呗。”
“可是汤先生,”小左的目光更加炽热了,“古往今来,还没有人用那些方子炼出长生的仙丹。”
“估计是因为水平不行吧,”汤姆耸了耸肩,“再者说,如果真的有人炼出长生不老药,他会跑到大街上拉住人就说‘快看我长生不老啦嘻嘻’这种傻到冒泡的话吗?”
“可是……”
“比起长生不老,对你们来说,还是先在乱世里活下去更重要,”汤姆摇了摇头,沉声说道,“你们以为靠着这点儿微薄的道行就能在世间安然无恙了?上个月,黄巾军领头的那几个方士才被挂到皇城门口的老歪脖子树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应当已经带你们去看过了。”
“人之常情,汤先生,长生不老是每个人的心愿。”
“真的是这样吗?”
汤姆眯起眼睛,幽幽地说道。
“难道不是吗?”教室后排,传来一声清脆的反问。
“过好自己的一生才是最重要的,”汤姆举起手指,摇了摇,说道,“我举个例子,你们很快就要成年,找到陪伴一生的伴侣,赡养父母,养育子女,你们的童年、青年乃至中年有父母陪伴,青年直到死亡有伴侣相随,弥留之际,有曾经承欢膝下的子女送终,人到七十古来稀,哪怕各分二十年,也是紧巴巴的。”
“汤先生,这和长生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关,如果你们不半路夭折,真的活到了古稀之年,你们的亲人朋友、乃至仇敌会瓜分你的记忆,这就是你们宝贵的人生,”汤姆盯着提问的学生,说道,“但是如果你们可以活两百岁呢?剩下的一百三十年谁来填补,如果我真的像左慈说的那样,活了好几百年,我青年时代的父母亲人短短的几十年又算什么呢?路人?我会亲手送走我的后嗣,然后看着他们一代代繁衍生息,王朝在我的眼中成败兴亡,我亲眼看着长城从原来的三节拼成一条,又很快因为领土的北扩而被废弃,陪你白头偕老的爱人会成为一个相比你漫长生命微不足道的过客,你的宿敌会像一个跳梁小丑……”
“汤先生,我不明白。”
“你当然不明白,”汤姆笑着摇了摇头,“别说你连这辈子都没活明白,你甚至连上节课的作业都写不明白,你说说,你能明白什么?”
“记忆是会不断堆积的,如果我能够活几百年、几千年,我甚至可能都会忘了我是谁。”
汤姆挥手让小左坐下,继续这这堂教学计划之外的课。
“我认识一位幽灵,他是个博闻强识的人,以幽灵的形态存在了大概……一千多年吧,”汤姆沉吟片刻,说道,“按理说,一千年的记忆足以把任何人逼疯,单是回忆一件小事,便足以耗费几个小时乃至几天的时间,你们可以把大脑想象成一个图书馆,你就是一个蹲在图书馆门口、特别喜欢写日记的管理员,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会把它记下来,然后按时间顺序塞到对应的书架里。”
“可是应该怎么去找到那些书呢?”
“你可算问到点子上了,”汤姆耸了耸肩,说道,“这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所以那位幽灵的图书馆管理员喜欢犯懒,平时都不会记住那些无足轻重的小事和没什么用的人,可即便是这样,一千年中总会有瀚如星海的重要事情与重要人物,哪怕他再怎么筛选,庞杂的记忆也让他变得迟钝健忘,麻木生硬。”
“……”
“不理解吗?我换种说法吧,他生前也是一位先生,教魔法史的,那时候他的学生很多,根据他们的回忆,他的课程内容有趣生动,引人遐想,在物种转换中初次接触魔法神奇的学生听了他的魔法史课后,更是会对波澜壮阔的伟人事迹浮想联翩。”汤姆笑眯眯地看着台下的学生们,他们的脸上不由得浮现出神往的表情,也不知是想到了哪段有趣的历史,“但是后来,他的课程就变得枯燥乏味了,只是照本宣科地掉书袋,因为相比塞满大脑的、更重要的、真实的历史,那些授课的技巧早已被一忘皆空了。”
“噢……”
台下的学生们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其中一个不安分的小伙子站起身,大声说道,“汤先生,您以后也会变得古板无趣吗?”
“我?”汤姆指了指自己,哑然失笑,“我当然不会,我又不需要记历史,那对我又不重要,而且我做得比他还要彻底,那些不好好听课、上课交头接耳、把便条藏在袖子里、偷偷摸摸把前桌女生的头发系到椅子背上、不写作业就说没带、提一些愚蠢问题、把头塞到课桌底下偷偷吃炒黄豆、未经允许画先生画像、在考卷上假冒家长签字、上魔咒课带魔药课本——”
汤姆深吸一口气,这样一段漫长的贯口饶是他也有些喘不上气来,而在他锐利目光的注视下,神游天外的学生猛地挺直脊背,慌忙地擦去嘴角的口水,说小话的学生缩着脖子噤声,一个倒数第二排的女生悄悄地把袖子里的纸条变成蜥蜴放生,却在坐正时扯翻了被头发缠住的椅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带翻了身后调皮男生的桌子,一张张只写了名字和科目的空白作业纸飞得满教室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