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池簌不动,应翩翩终究把东西放在对方面前的桌子上,说道“不早了,我得休息了。”
这就是送客的意思。
池簌一向知情识趣,有时候应翩翩一个眼神就懂了他的意思,这次却站在那里不离开,问道“我上午的时候同你说了我娘的事情,你调查过了吗?”
应翩翩索性仰身在床上躺下来,懒洋洋地说道“没有。”
池簌对他说了这些,代表一种坦诚和信任,应翩翩虽然嘴上说他这样就等于暴露身份了,但是并没有真的让人利用池簌讲的事情去调查他。
池簌微怔,随即眼中掠过一丝暖意,说道“我本人的身份确实是安国公之子。”
有时候若是想拒绝一个人就要干脆利落,越是说的多,越是掰扯不清楚,因此应翩翩打定了主意池簌说什么都不理会,闭上眼睛不吭声。
管池簌是谁儿子,反正不是他儿子就行。
没想到,池簌这次又补充了一句“庶长子。”
应翩翩猛然一怔,顿时想起了什么,耳边又听池簌笑笑地说“还记不记得,你当年曾经给过我这样一块糖?”
应翩翩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睛看向他,只见池簌正将一块糖递到自己面前,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买的。
京城张记乃是老字号,包糖块和点心用的油纸这么多年都不曾变过,应翩翩素有过目不忘之能,此时自然一眼就认出来了。
——原来,池簌就是他幼时曾经见过的那个少年。没想到岁月辗转之间,他竟然已经当上了七合教的教主。
过了片刻,应翩翩抬眸朝池簌看去,眼底似有半明半暗的探寻,含笑说“所以……你是为了当年那块糖,对我心生好感,以身相许报恩来了?”
却不料池簌挑了挑眉梢,反而笑了,反问道“我有毛病么,一个六七岁的孩子给了我一块糖,我便喜欢了他,念念不忘这么些年?”
他觑着应翩翩的神色,故意说“那恐怕全天底下一半的人都曾被我喜欢过。黎慎韫也不用费那么大劲拉拢我,给我点吃的,我就跟着他走了。”
应翩翩被他说的有点想笑,将脸在枕头上偏了偏。
只听池簌道“……可惜动心没有那么容易,到现在,只有你一个。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一定比知道你是当年那个孩子还要早。”
“我提这件事不是想用那点短暂的交集打动你,也不是要告诉你,我多么深情款款,从你六岁就惦记你了。事实上,我这些年只是很偶然才会想起这段经历,每次想到的时候,心里其实是有些羡慕的。”
应翩翩头一次听说还有人羡慕他,不觉嗤笑一声“我有什么可羡慕的。”
池簌慢慢地在床畔半蹲下来,看着应翩翩,语调平静地说“那时候见到你,你前呼后拥,锦衣玉食,过着我这辈子没过过一天的好日子,一句话便可决定我的生死,令我又觉得羡慕感激,又觉得不公怨愤。”
“重逢之后,我不知道你就是他,但还是羡慕,这次是羡慕你襟怀坦荡,喜怒随心,想做的事情就去做,想说的话就直说,从不伪饰遮掩。而我这些年勾心斗角,无所不用其极地往上爬,有的时候觉得脸上带着一层面具,好像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池簌没有说,其实在应家这段当“别人”的日子,反倒像是他一生之中最真实的时光,此时此刻,是他最坦荡的一刻。
不断地坦诚身份,亮出底牌,恨不得把心剖出来,摊开给面前这个人看,换他信赖,得他心安。
池簌眼睛看着桌上不断晃动跳跃的火苗,停顿了一会,终于又沉沉地说道“可是我不明白,明明一切的事情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为什么你心里还总是不快活。我经常去想,想着想着,就忍不住期望自己能多让你开心些。”
一语叩响,仿佛有道惊雷从胸中滚过,百般滋味尽上心头。
只听得池簌声音温柔,自耳畔缓缓传来“你这么好,这么叫人羡慕,合该每天都开怀无忧,我只盼你哪天都能高高兴兴的才好。”
他没忍住,握住应翩翩的手“阿玦,若你心有所属,生活美满无忧,我不敢心存奢求。然而并非如此,我不在乎你此时心中是否还记挂着……他,但你身边无人陪伴,亦是危险重重,我留在你的身边多少也能有点用处,那我也不想放手。我不甘心。”
门帘被夜风掀得翻飞,啪啪地打在门框上,房中火光不安地跳跃,通红的耀目,仿佛一颗躁动不安的心。
可惜,他的人生中早就没有了什么来日方长。
片刻之后,应翩翩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卷在外面野草地里呜呜的风声中,倒有一种无惧无畏的疏狂。
而后,他笑意一收,甩开池簌的手,冷冷道“我看你眼睛有毛病,我每天都高兴得很,用不着你多事!回你的帐篷睡觉去!”
池簌反而不急不恼,微笑着说“好,那就算我说错了吧。但我不想回七合教不行吗,你难道一定要把我赶走?当初明明是你自己把我带回家的。”
应翩翩倒不成想他说出这样的话来,匪夷所思地看了池簌一眼。
只见面前半蹲在床畔的人五官清俊峭拔,还是那副英俊的面容,眼神清澈,倒也不像中了邪的样子。
应翩翩冷笑道“我就是负心薄性、始乱终弃,要赶你走,又能怎样?”
他气急之下,竟然用了系统的口头禅,搞得系统十分赞赏,默默加了分。
【举一反三,掌握反派性格精髓,反派经验值+10。】
池簌故意做出思考的样子“嗯……是吗?那你可得好好想办法了。反正我已经被娶进了应家门,是不会自己离开的。”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家里那些护卫打不过我,也赶不动。”
应翩翩不禁看着池簌,只见他的表情竟然一本正经,好像在说真的一样,一时间竟哑然无语,只觉得人不要脸,天下无敌,这种人在此时此刻,竟然比傅寒青还有让他想捅一刀的冲动。
可是他的枕头旁边就有一把刀,却不知道为什么,也没拿出来。
终究,应翩翩哼地冷笑了一声,道“行,你等着,早晚把你轰走。”
说完之后,他便觉得,自己今天这一连串狠话可真够不怎么有智商的,实在是被这个鬼教主给气糊涂了。
池簌笑看着应翩翩,火光映在他俊朗的脸上,十分动人“好,知道了,那你今天还是早点歇着吧。”
他站起身来,犹豫了下,帮应翩翩整理了一下被子,转身向外走去。
走了两步,池簌顿了顿,还是回过头来,认真地说
“阿玦,你们放心,我今天和厂公坦白身份,又说了这些,不是让你答应我什么,更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我觉得,我既然喜欢你,就该拿出诚意来,所以不愿有所隐瞒。你别有压力,夜深了,好好睡吧。”
他丝毫不想掩饰自己的心意。
在池簌这个年纪,很多人都已经久经花丛,娶妻生子了,他却是第一次动心喜欢一个人,只觉珍重万分。
他不想犹疑试探,也不想争强斗胜,既然喜欢了,无论付出多少代价,他也不后悔。
就算这份心意会被利用和鄙弃,那也是他自己的选择,将决定和主导的权力交给喜欢的人,他甘心情愿。
见应翩翩闭着眼睛没再说话,池簌便微倾了身一点头作为告别,轻轻掀帘而去。
听到他在外面依稀跟梁间说了两句什么,然后脚步越去越远,应翩翩这才睁开眼来,看着黑沉沉的帐篷顶,神情中也没有了方才的烦躁与恼怒。
良久,他微微一叹,转身睡了。
第二天,应定斌便将发现七合教总舵的事情禀报给了皇上。
应翩翩特意让应定斌挑准了时机,在傅淑妃伴驾的时候要求面圣。
果然,皇上并没有让淑妃回避,她便坐在一边共同听到了这个消息,看着应定斌的眼神中,带着隐秘的自得。
傅淑妃虽然出身将门世家,却通晓文墨,见识不凡,从入宫起宠爱就长盛不衰,在宫中的时候便可以随意出入御书房,甚至整理、翻阅皇上的奏章。
如今出门在外,规矩不似宫中那般森严,她的行为自然就更随意了。
因为此事,大臣们起初颇多微词,可如今淑妃入宫多年,臣子们也早已经习惯了,不再因为此事多言。原书中黎慎韫最后能够成功获得皇位,他这个母妃也在其中起到了很大作用。
应定斌所说的确实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消息,皇上龙颜大悦,重重嘉奖了他之后,又紧急将几位重臣宣了过来,一起商议此事。
应定斌将七合教总舵的具体位置写在密函中呈上,皇上看过便烧掉了。
此时人都到齐之后,他也没有说的太详细,只告诉大家,西厂打探到了一处地点,在那里发现七合教的教众往来频繁,时常聚集。他欲派人前去一探究竟,问众人有没有合适的方案与人选提议。
立刻有人建议,可以趁七合教群龙无首之际,假作把他们当成了山匪,兴兵那一带进行围剿,试探七合教的实力。
但这个提议遭到了不少人的反对。
杨阁老说道“陛下,依老臣看来,七合教素来不受朝廷管辖,甚至还因为惦念太/祖的旧恩怀有敌意,实在不能眼看他们的势力继续壮大了,但也绝对不能激怒他们。不如趁此机会,派使者以怀柔之道施以恩典,对这些人进行拉拢分化,这才是上策。”
皇上道“既然如此,杨阁老对这派出去的使者人选,可有想法啊?”
杨阁老道“臣以为礼部侍郎蓝章,翰林学士孟竑、梁祁,大理寺卿阮浪都有这样的才干。”
他说完之后,犹豫片刻,还是又加上了一句“通直散骑常侍应玦,虽性情狂放,但聪颖善言,处变机敏,又擅武艺,亦是可用之才,比前几个人……更加合适。”
应定斌已经想好了,如果没人提议应翩翩的名字,他就大肆吹嘘自家孩子一番,向皇上力荐,如果有人举荐,那正好得好好夸夸这么有眼光的人。
听到杨阁老的话,应定斌立刻说道“不错!陛下,老臣一直认为杨阁老目光如炬,颇有识人之能,他的提议老臣也甚为认可。应玦文武双全,口才出众,加上聪慧大胆,又在老臣的言传身教之下,对陛下忠心一片,相信一定能够感化那些江湖人士。可谓是这次差事的不二人选啊!”
应定斌这一番话说的毫不脸红,而且情真意切,果然不愧天天被言官们上书弹劾“奴颜媚上”、“宦宠当行”,简直听的杨阁老都要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