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时,他感到了空虚。他愣愣地看着自己在窗户里倒映出的面庞,对着这张脸,他突然感到一种痉挛般的反胃。这是一个吃掉了会说话的动物的人,他突然想起了这点,也想起了在那时他所听到蛋蛋先生的讲话。那死去的生灵希望他能继续前进。紧接着,那过去一路上的全部梦想、期待与欢快,随着当初的风声与水声一起像沸腾了的蒸汽般从他的心底弥漫开来。
“我有一个幻梦。”
他说。
“而未来的路就已经在眼前了……我已经可以看清前方……动物们在地上长久地纠缠不清……而我,而我……也许触摸到了新的、你和我曾经的、共同的想象。我不可能放弃呀!”何况,每时每刻,我都有概率因病而亡。
说到这里,他颓然地一声不发,好一会儿,才用一种无气力的声音冰冷地讲道:
“我留不下来,初云。”
“没事的……你不用担心。是我们撒下了谎,我会圆谎的。现在的情况在于,我才是异龙们眼中的天人导师……”
初云的动作在那时格外温柔,她轻轻地骚动年轻人的头皮,让年轻人感到舒服。但她的声音清朗通透,仿佛她早已预见了一切,现行的一切只不过是某种已知的过场,这让年轻人感到不寒而栗:
“你想要怎么做?”
他听到她的话里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威严:
“我会独自留下来。”
她顿了顿,接着她认真地继续说道:
“等到事情结束后,我会再去找你。到时候……”
初云没能说完。少年人就猛地摇头,大声说道:
“找不到的,可能再也不能见面了。”
一侧的载弍抱紧了小齿轮机,默默地低下了头。少年和狮子都意识到了某个可能的事情的存在。
“还记得,我们在解答城,那个藏东西的地方,所发现的那块石头吗?”
他说。
“上面用落日城的语言写了两行字。”
第一行字写的是孩子们,你们以为你们已经逃走了吗?
第二行则写着的是没有任何人能够逃离这片大地,从来没有。
他说:
“我原本以为这两行字与我们无关,但在幽冥大火的时候,你知道当时我在地里面探索。地里面,有一块化石、琥珀。琥珀里面深藏着的生物尸体,我认出来是荧虫。荧虫就是、我们在落日城的地底,寻觅的时候,所看到的那种发光的丝线旁边的虫子。现在,我们在地井上。地井是……齿轮人的地井。载弍,用玻璃书与地井表面刻字,内容的互相对应,从而破解了这里的新语言,恐怕京垓早就想到了吧。这个世界的时间,是按照向内的蜷曲行进的。我不知道那确切是什么样子的……但我知道,我们这些微尘,若是发生了一个大尺度的地理的行进,一定会有、看不到的风险。”
壳面内侧的空间与球面表侧的空间并不相同。倘若说时间是某种弯曲,那么,这个世界与年轻人原本的世界一定是以一种并不相同的方式在弯曲的。
荒诞的思考不可自禁地占据了他的大脑。
“很有可能,这从落日到二度落日的一天,便是这世间的万物度过的一个彻底的历程!”
他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垂着头,喉咙格外难受。
他再说不出任何的话,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了。
齿轮人望着他们的沉默,张开嘴巴原想要说些什么,可身上无以名状的疲惫,让他只是无言地动了动口。
他闭上了嘴巴,同样默不作声,于是整个室内只剩下发丝被剪的细响。
纤细柔软的手依旧沉默地穿梭在少年人的发丝间,偶尔地、冰凉的手指便会与年轻人燥热的脑壳相触碰,年轻人便在这最高的空中无比确切地感受到那个他所熟知的生命的存在。
但她始终一言不发,寂静得像是一尊雕像,只在末了才说了一声:
“我理完了,换你了。”
她没有再剪一个干净的光头,而只剪到一个合适的、中间态的、偏短的位置上。少年人掸去身上的发丝,接过那把迟钝的小刀,沉默地站起。
随后初云向前坐下,而他则来到初云的身后,看到了初云被丰盈的青丝所包裹住的脑袋。那时,他无端由地在想,会不会初云比他要更早地意识到某种时间上的风险。
可他越是这样想,他就越是无法跳出某种心中正在激荡的感情,这种感情让他几乎做不了任何的事情。于是他强迫自己遗忘,他深深呼吸,然后将所有的注意力全部地倾注于手上的那把小刀。载弍惊诧地发现,这时年轻人的神情,与刚才初云的神情是一样的。
而一双手执小刀在发丝里翻舞,黑色的发丝便一小缕接着一小缕地与身体断裂,逐渐飞入过去的时间。沉甸甸的头发累在初云的膝盖上,初云却好像变成了哑巴,什么话都不说,只静静凝视着远方的太阳。
过去的时间,与未来的时间,都指向一个无尽的终点。
倘若全部的时间都永远存在,那么全部的时间就都再不能挽回。
那时,少年人同样没有剪光,而是留在他记忆里最初见到的长度上。
“走吧。”
年轻人递回刀片,若无其事地说道。
初云漂亮的长睫毛微微地向上开放了,她站起身来,靠在狭窄的厢室的一边,向年轻人伸出手,年轻人站起身来,用左手紧紧攫住初云的手,初云也紧紧攫住了年轻人的手。靠着那点手心的温度,他们知道他们的想法都没有改变。年轻人撇过头去,沉默地把自己的右手伸向载弍。载弍担忧地抓住了他的右手。
三个人陆续探出厢房门外,靠在广阔世界的边缘。
地井垂直且粗糙的边缘几乎要磨坏人的肌肤。他们就由钢铁的齿轮人最靠近地井,偶然地触摸到地井上。接着少年人平展了自己的翅膀,作那降落的羽翼。
硕大的太阳随着他们的降落重新开始变小,接着光晕在太阳的周围开始发散,使得这沉郁的世界微微的发白了。
呆呆的小齿轮机趴在载弍的脑袋上,凝望这寥廓天地薄明之际,以为大家马上就要各得自由,开始唱起了叽叽喳喳的小歌。
歌声一路随人穿越这离散风层,逐渐靠近悬圃的穹顶。等接近悬圃,风重新盛起,年轻人的翅膀再度拥有了力量。
而初云低下了头。她靠在少年人温暖的背上,俯瞰身下离散陆地的深渊。飞起的陆地已经引起了悬圃的惊慌。
那块陆地沿着地井的目的,不是任何别的企图,就是要直接冲击悬圃。
形势紧急,孤绝的大空中,初云松开了自己的手:
“就到这里吧。”
年轻人闻声,同时松开了初云的手。只那一下,初云便轻盈地像是蝴蝶的翅膀般往下飘落了。年轻人不想再看初云任何一眼,拉着载弍,扇动翅膀,就想要往远处逃离。趴在载弍脑袋上的小齿轮机发出惊讶的嘎的一声,他被声音一扰,竟在恍惚中茫然地转过头去,看到太阳在这里已重新回到了天地的极远处,茫茫世间介于昏暗与明亮之际。
在那一轮圆日的底下,飞落的初云,高雅得如同从天上流过的星光。
顾川发现初云一直在看他,而初云也发现顾川终于转过了头。那时候的少女露出了纯真的笑容,她轻轻翕动着嘴唇,灰色的双眼中闪烁着真挚的光华:
“别害怕,一定……一定能再见面的!”
她大声地说道。
“何况,何况我们可是——“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呀!
这可是你经常念叨的你所说的故乡的小诗。
弯弯的月牙飞逝在狂风之中,被风托起的小人已荡到世界的远处。年轻人仍在回首,茫然地注目身后所在发生的一切。
沿着地井向上抬起的陆地,终于突破了地井的束缚。轰轰隆隆的声音里混入了某种像是被折断般的、毁灭的细响。伟大而古老的造物,终在万物的冲撞中走向完结。
飞落的玄鸟散发着惊人美丽的光华,无畏地撞向了即将轰击悬圃的土地。自然的光线在它的周遭发生弯曲,形成一圈绚烂的环晕。
惊人破坏力闪烁了半个天际,玄鸟王朝的历史在今天书写了它的第一页。
直到现在,少年人终于知道了初云身上最后的谜团。他不由自主地念起当初商队上的老板对他说过的那个奇异的名字——
“歼坏天则。”
他们的四周正变得越来越热。
迎着风的载弍没有去看远处的悬圃,狮子的齿轮人在青冥之中探着头,看到了那曾经欢快的晨曦又逐渐回到了云端光辉万丈的位置。
苍白深邃的天空,像是大河的浅滩。
四周则是那些逐渐熄灭的如线如丝般的星辰。
他想,船已经到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