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只听到魔鬼说:
“我们在这块土地上绵延的历史已有万代了。这万代,我们的先祖用鲜血和战斗赐予悬圃以无上的荣光。人系还有其他动物始终不过是我们的仆人——因此,一千代前,作为灵魂、作为生命,最为骄傲的事情便是‘作为异龙飞翔于天’,然而在那场战争结束以后,这变成了最为屈辱的事情。你们的骄傲已经没有了,你们任由那些卑劣的战胜者骑在你们的脖子上作威作福,为他们劳作,为他们运输货物,好像他们豢养的畜生。”
“可是……”
“你想说,你需要只是安然地活着吗?因为害怕被惩罚、被虐待、被杀死吗?”
开口的异龙在现实中羞耻地抱住自己的脑袋。
谁知魔鬼说:
“你的说法很对,是啊,生命是再重要不过的事情了。可是……你们有想过比你们的生命更重要的事情吗?有的,有的,你们应该从你们的长辈那里听过,人们叫它尊严,也叫它荣光,光荣与尊严也是我族活在这世上的立足之本。假如没有了光荣和尊严,当人系说起异龙时只发出一阵轻蔑的笑声,说……”
看啊,这群异龙就像狗一样免冠徒跣、以头抢地,祈求我们温和地对待它们,而只要我们温和地对待了它们,它们就会视之为珍宝,更加努力地为奴为卑,那我们还剩下什么?
魔鬼沉默了片刻,悲哀说道:
“我觉得这样的未来不会太远。假如我们这一代,我们还有力量,还记得历史,还记得荣光的一代再不做点什么……我们的后代,后代的后代,那些未来的异龙会变得什么样?我想……”
他说:
它们会立在先祖的石碑之前,对我们那些光荣的支配了世界的过往的伟大的先祖们,说看啊,大家,这是一群走错道路、错误地奴役人系的暴君,它们的作为是我们如今必须要洗刷的耻辱。接着,它们看到我们,便会说我们做得不错,因为我们觉醒了意识,努力地为至高无上的人系服务了,它们将会继续沿着我们的道路向前进,努力为人系缔造更多的光荣吗?
异龙们沉默不语。
未来的图景在霓虹散乱的光中,缓缓地从它们的脑海里上升与浮现,可鄙的未来,与倒错历史,叫它们心里强烈的酸悲,摇摇欲坠了。
“这种耻辱,你们能忍受,我不能忍受。”
那时,魔鬼继续说道:
“因为我知道我不是奴隶,我是身披光荣,知晓尊严而坚定不移的天上之物的群类。我因能自由地飞翔而骄傲,而绝不会因苟且偷生而感到、安宁。”
少年人在黑暗的仓库里轻声细语。
遥远世界的人声,笑声与争执声荡入港口,传入疲惫的群龙的耳中。它们一阵颤栗。
那时,有龙突然问道:
“我们该做些什么?导师。”
魔鬼知晓了自己的残忍和卑鄙,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他知道这群单纯的家伙落入他的觳中了。
他靠在坚韧的钢索上,仰望灰暗的天板,一时什么话都没有说。
连线之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浓重不可分解的悲痛,逐渐转变为可怕的愤怒,最初还是小声的、低沉的询问,好像潮汐轻轻拍打着沙岸,但很快就越演越烈,郁积时久的愤怒像是冲破堤坝的大潮飞涌而来。
异龙们的心灵语汇成轰隆隆的响声,齐声澎湃,它们不停地询问道:
“天人,天人,我们该做些什么?又该如何做些什么?”
群体的兴奋夺去了理智,狂热从一个人传递到另一个人的身上,接着,炽烈的恨意,为现有痛苦的生活注入了意义。
好一会儿,魔鬼又说话了:
“不要问该做什么?而是要问要做什么——很显然,布紫方面已经取得了胜利,我们自然要与布紫交相响应。我们要集合悬圃异龙的力量……我们要——向国民议会展示我们的尊严。”
举大事。
然后,超越现在,重拾荣耀。
龙们一阵恍惚,为其所迷。
年轻人切开连线,低下头来,将线头重新埋回土中,暂且离开了港口。
那时的天地依旧晦暗,又远又小的太阳所洒下的亮光,连陆地与陆地的轮廓与阴影都无法照亮。在那狭缝里,顾川看到有数道巨大的阴影陆续浮现,前后相接,飞跃天日。
“悬圃还在加派军队和补给,这对于我来说,倒是个好消息。”
一边的力量增大,另一边的力量就减小。
他一边想,一边迷失在第十二区的街头。
只要没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那么天地的每一处都可以是暂时的家。
最后,他不知不觉来到了接近奇珍司建筑的外围,抬头一见,便能看到神色匆匆的人们往往来来。
而他们出入的地方即是奇珍司的地上建筑。那是一整个贯穿了地上与地下,考虑了最大占地面积与拓展可能的巨大圆顶建筑。它有内外之分,外部可供参观,内部通体由加固墙与原生岩石防护,内外只有四条互通的大路。
虽说这一部门作为各类奇珍异物的管理,也兼具研究开发之功能,可以算得上重要无比,但奇珍司对内的防护力量并不大。它靠近军营,但军营只是方便临时互通,主要的守备策略与安全策略都是对外防护。
而另外一点则在于……奇珍司不是新的部门,它在异龙王朝时期就存在,为异龙服务,因此所有的建筑都是考虑了异龙的出入的。
少年人收回眼神,看向地面一摊积水。这是大风的时间结束后,悬圃下的又一场大雨。
浑浊的水面映出他的兜帽和兜帽下收紧的面庞。
“我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
他自言自语道。
“进入奇珍司,开走死或生号。”
他往外走了。
开不走也可以接受。
但带走死或生号里的同伴是他的最低底线,不论付出、任何代价,或做出、任何事情。
年轻人离开的时候,一阵冷风从地上向天卷起,把报纸肮脏的底面翻过。接着,报纸重又撞在地上,溅起一朵水花。
悬圃人来人往,工作中的异龙之群将目光投向奇珍司的地上驻地,缓慢地落到邻近区划的港口,用暗语与其他港口的异龙轻声对话。被驯服的异龙们面露诧异,不敢置信自己的同伴即将的作为,但答应道假设成功,它们会响应呼唤,加入其中。
就在这时,无所着的天上再度落下了浩浩荡荡的大雨。这雪崩似的大水,在地上发出连绵不绝的声响,驱赶了全部的行人,要流向火的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