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揭发(1 / 2)

悬圃的恶劣天气主要有两种。一是大雨,二是大风。

前端日子是大雨,这段时间,则开始刮起了大风。

原本以为细微的风,在陆地之间穿梭时忽然积攒了力量一样呼呼大起,带着陆地漂浮的尘土岩屑,一路向空,穿入穹顶之下,发出切切的长吟。空中的悬索在原地一阵震荡,缆车左右摆动。

当时,顾川大致描述了脉络,隐去了他们在水母体内扮演的角色,只道是偶然遇见;也改掉了幽冥的大背景,不说是空中,只道是一片水中的水中生物。

“算得上有趣,但仍然不是个好例子。”

黑长老评价道:

“因为现象所发生的时间、实在太短暂了,按照你的推测来看,那只发生在偶然旅途的一瞬间,在全部的迁徙的过程中……只占有人生少许的时间。这也就罢了……只要参与到人生必要的一部分,那或许也能达成某种稳定的状态……可惜的是,连猜想中的现象存在过的总长度,也十分短暂。”

“短暂……”顾川说,“但究其起源,可能也有数代,可能有十数代的时间了。”

“这……还不够短吗?”

黑长老龙摇了摇头,笑着问道:

“来自四面八方的旅客们,你们既然感受到了各地不同人文风俗的存在,那么试想一下通过形成一种风俗,一种不太重要的集体习惯,需要多少的时间?一代还是两代?”

“这……”

外来客们对黑长老的着眼点感到迷惑。黑长老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光从表面看,似与王国内外政治形势没有多大关联。可它所追寻的多种生物合居之聚落的形式,以及它所举的两种蚂蚁的例子,又叫细心的旅人不禁联想如今悬圃旧时两者混居与如今人系驱逐异龙的大局。

在外行走的人,大多遇过风险,不是单纯的人。

有的外来客在担心悬圃的乱象未消,害怕自己说错什么话。而另一些外来客想要说话,但连人文风俗的意思还没搞懂。要知道,风俗其实是个高度抽象的上流的名词。

而又搞懂的又想要讨好悬圃政权的外来客们也颇有些难以搭话。

好在所有人都看得出黑长老龙的心情似是不错,便有几个外来客鼓起勇气猜了猜,其中有说对的。

黑长老龙就说:

“不错,差不多就在四代至于六代左右,祖父的时期所形成的某种礼节,传递到父亲的时期,足以扩散开来,与其他同辈之人相互告知,等到了传递给孩子的时期,如果它具有竞争力,并且还存在的话,差不多就接近于某种风俗了。”

这时,悬圃所使用的时间计数法一代人两代人的“代”反倒展现了奇特的魅力,比常规的计数时间更具准确性。

对时间衡量方法一直很关注的少年人意识到这点的同时,一言不发,默默藏入人群。

猜中的外来客紧了紧自己的衣服,站在大风中说:

“可是,议员,您是如何确知这点呢?”

风吹在黑长老龙的身上。

这恐怖的巨物毫无摆动,稍以扇翅,便打断风势。同时,它吃吃地笑了:

“记录的方法很简单,只要……按照时间顺序一一记下,并比对前后的结果不就好了吗?”

这个不可思议的答案让少年人重抬起头。因为这个方法对于常人来说是不可能的,常人只能活两到三代,哪里能计数呢?

——但不对,黑长老龙说得一点没错……因为它是长老龙。

按照一路上的人的供述,长老龙都是活过超过一千代的存在。

依据悬圃的定义,一代是从出生到繁殖下一代的时间,那么与地球换算便是大约二十年,也就是说长老龙们可能大多活过了两万年。

“如果我仔细考量这点的话……”

用地球的发展史来说,两万年前,连极古老的夏朝都还未出现,还处于晚期智人与旧石器时代末期。假设存在一个生灵,能活两万年的话……那么见证悬圃人类的历史变迁,并将之全部记录确实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这对于人类,是一段恐怖的历史长河,足以见证古早的智人从旧石器时代迈入新石器时代,再到文明开花结果,霓虹的灯彩挂满过去抚养万物的土地。

但对于琼丘的长老龙,只不过是……人生的走马观花。

如今,数万年的永世王朝已然覆灭,选择帮助人系的最后的长老龙肥重的身躯全然趴在岩石之上,漫不经心地讲起一段太过古老的往事:

“现代的悬圃人类,是我记录的第一千二百一十六代到第一千二百二十代人。在这么巨大的历史中,你们知道其中出现了多少的变化吗?”

没有外来客能回答。

有的外来客甚至连想象一下这个数字的大小的抽象思维都没有。在他们的思维中,一万代以前的他们的先祖,和现在的他们应该也并无不同。

黑长老龙知道这批外来客属于匮乏的外来客,没有多少学识了。周遭的悬圃官僚对此生出兴趣,插入对话,说他们也想听听古代的故事。

黑长老龙便平静地说道:

“大概是一千两百三十代以前,我诞生了记录每一代人系的念头。”

这个念头的诞生,算得上是一次巧合。

在那时的异龙王朝,王朝与爵位的概念没有明晰,长老与君主以近似于原始部族的“巫师”和动物群的“头狼”这样的形式存在。那时的黑长老龙作为异龙之列,纵然再被排斥,也有许多人系服侍。最初服侍他的人系死后,便换成这批人系的子孙。

那时的黑长老龙便发觉了一点端倪。

与其他只关心异龙自己的龙不同,这头浑身败相的丑龙对所有生物施以同样审视的目光。

它浑浊的眼睛扫过这群官僚,平淡无奇地说道:

“说来你们现在也在打磨石头,不过用的是钢铁的工具。不知道你们还能不能想起来,你们的祖先最开始用的打磨石头是摔击法,就是把选择好的石料放在地上,然后用另一块石头摔击这一块石头,从而打下自己想要的石片。我很怀念这种方法……因为最早为我刮去身上坏死鳞片的正是这种方法。”

“但后来的人换了一种石器打磨的方法,我称之为间接打击法,是在石料上放置骨头,然后手持一块石头,锤击骨头,再叫骨头下的石料落下石片来。”

这些石片在当时,在当时的悬圃人会用于砍砸与刮削,做成各种各样形状的类似斧头的东西。

“这种变化,彻底扩散到琼丘全境人系的时间……大约是四代,最多的时期,间接打击法大概占据了四分之一的手法份额罢?”

它说。

“非常快,是不是?但淘汰得也很快。不过有一个方法,倒活得很长,那方法现在,你们叫作磨制法。只用了六代的时间,新兴磨制法,就彻底占领了悬圃所有石器……现在你们的说法是‘生产’,那不错,那就是成为石器生产的必备环节。而它的消失花了三百代以上,是非常漫长的。”

旅人们窃窃地讨论起来,已经有人听不太懂黑长老龙的话了。

周遭悬圃的官僚纸笔记得很快,悬圃已有历史学,也有历史学家,还有石器收藏家,长老龙主动讲出记述的历史,对于他们而言,是一份了不起的情报。

黑长老龙不急不缓地继续说道:

“但是很早以前的悬圃人系的肤色是偏黑的,还长毛,不过现在你们看到的彼此却是白肤色的,也不长太多的毛……呵呵,你们不妨猜猜这个时间尺度会是多少呢?”

没有人能回答。

悬圃官僚的面色不是很好看。

见状的外来客便觉得这种事情他们不该听。在他们的旅行途中,或者他们自己就是不愿意向外人讲述这种难听的历史的人。

“难听”的判断起源于“审美”。

有些没察觉的外来客又随口猜了猜。这次要么数字太大,要么数字太小,没人猜中。

黑长老龙俯视众人,说道:

“五百代,花了五百代以上,然后至今……只有细微的变化。”

随后,它的目光重新回到顾川的身上。

藏入人群的年轻人再抬头时,便正对那双浑浊的眼睛。龙说:

“所以我说,太短了,至少维持一百代,才能算是‘稳定’的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