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日出·印象(1 / 2)

天已格外亮了。

原本昏暗的来路如今一片醉人的粉红,每一朵云的轮廓都金辉熠熠。而太阳就落在云海的东方,凝然不动,只露出一半的身体,便彤红一片,光芒四射,而几欲喷薄。

它还没有完全出来,黑暗的云带就已经崩溃,散作天上天下的无数缕,悠悠地、各奔东西。

而回首向来,幽冥的云依旧垂地连天,向上堆到了看不见的茫茫高处,向下依旧深不见底,向左向右照旧延伸到无穷远处。

一团水就这样漂浮在灿烂洁白的云空中,像是在从一片群山中逃离。而船就在水里,同这团水一起,在底下明亮的云海中落下自己的宁静的影。

朝光穿过了云,洒在水上。久居黑暗的船体第一次阳光普照。

少年人站在窗前,落在和煦的阳光里。身体暖和的感觉缓解了胃部的饥饿。他忍不住远眺旭日东升,并几乎是虔诚地伸出了自己的双手。假设顾川并不具有地球二十一世纪唯物的知识,他毫不怀疑自己只因这一次日升的温暖,他就会成为太阳的神祇最忠诚的信徒。

浩荡的天风吹拂万物,清澈的水波在太阳底下发亮。

就在这时,一双清凉的手从他的身后盖上了他的眼睛。而柔软的身躯已盖在他的背上,叫饿极了的他差点踉跄。

“初云,做什么呀?”

顾川不用回头,也知道这唯一可能的来人。

“你不能直视太阳,眼睛可能会受伤。”

初云在他的耳边轻声道。

初云的提醒并非虚假。少年人双眼受到的光刺激没有随着遮挡而消失,照旧在闭眼的世界里留下迷离的光点与光斑。

“你说得对!我冲动了……”

少年人意识到自己的鲁莽了。他把初云的手拉下,握在自己的手里,同时回转过来,背对阳光,看到正对的少女在阳光下发亮,对着他露出微笑了。

现在他没有任何苦恼,而只有一种模模糊糊的幸福感。

初云对他说:

“还有最后一点点的食物,走吧,现在该吃掉了。”

他们无疑问是走出幽冥了。

只是幽冥之后的世界是什么样的,能不能立刻得到食物——能跑的动物或者长在原地的植物,他们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知道。

但不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不会比这一次横穿幽冥的虚无到几近饿死的旅行更加可怕。

新的天地在向他们招手,而未来正向他们徐徐走来。

为了抚平云带的幻觉症,探索客们很久前就已经关闭了船壳的透光功能,如今载弍再度拨动齿轮,将船壳全部打开,于是光回船内,死或生号阳光普照。

“你好像很吃惊于这光明?”

离彻底脱出幽冥还有一段时间,蛋蛋先生闲得蛋疼来找载弍打牌下棋,结果却看到这狮子头齿轮人站在窗户旁边,望着太阳在水中投下的光影。

载弍默然不言。

狮子不是没有见过光明。

齿轮人的世界里有人造的灯光,足以照亮室内的某一个角落,让所有的黑暗无处遁形。至于最近,他也见过大火。大火的明亮非同凡响,曾让他大为吃惊。

但他没有见过太阳,也从不知道太阳原是这样的。

在刚刚发觉光亮时,蛋蛋先生就听到他发出了一声呜咽,那声呜咽听上去像是一个无助的孩子要哭泣了。然后载弍就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了。

“听说过吧,只是没见过。没见过终究是隔了一层。原来,那两个人都是这样的光明下长大的……他们一定过得很酷热……”

载弍说。

在光下呆了没一会儿,他就感觉自己的全身都在发热,这种热好比它在烤火堆,每一片金属都好像变软了一点。

对齿轮人而言,这倒也不算什么,也不至于生病或死。他茫茫然地说:

“只是新鲜,新鲜。”

棋盘上,载弍落下了又一颗黑子,这一颗子成势,屠掉了蛋蛋先生右上角的大龙。

蛋蛋先生立刻就要悔棋了,说:

“重来,重来。”

载弍瞥了它一眼,说:

“你倒是不紧张。”

蛋蛋先生抬起自己的小眼睛:

“哼哼哼,只要死死活活多了,别说太阳、月亮,全黑暗,哪怕是更稀奇的景象也能见到哩!就是太累太苦,见到了,也赶紧送了命了事,懒得琢磨钻研。”

载弍发现蛋蛋先生好像有些变化了。它求死的意志似乎不再溢于言表。

日出以后,这狮子头齿轮人的脑海里塞满了各种各样古怪的心思,有些心思是他已经做到了世界问题未能做成的壮举,而有些心思则是对未来的恐惧,有些心思则是对于他的同伴的担忧与观察。

他感到疲惫,许可蛋蛋先生的悔棋。这颗蛋快活了。他又问这颗蛋说:

“我看你这么说,那你还是知道一点的,你知道太阳底下有什么吗?”

“太阳底下……?”

蛋蛋先生说:

“嗯,没什么新鲜的事情的,一切悉如往常。”

这是它在过去遇到另一个永生的死者时,那位“活得更久的”永生的死者,对这位“活得稍短的”永生的死者所说的一连串话中的一句。

水母继续飞往前去,云朵越来越散,渐渐不再能组成遮天蔽日之势。走了那么多的路,过了那么多的时间,但太阳并没有过多的升起的意思,依旧停在云海边缘。

这点并不让探索客们惊慌。

他们已经很习惯永远停留在半空的太阳或者月亮了。他们知道只要他们继续往前走,太阳总会往上升一点、再升一点的。

只过了一小会儿,初云和顾川就分食了他们留下的最后一点食物,但手指大小的食物不足以填报他们的胃,他们更饿得发慌了。

初云说道:

“假如前面还是没有能吃的东西,该怎么办?”

顾川很难回答这个问题。他和初云一起蜷在墙角。顾川举了举龙心角,水母便把死或生号举起来了,直举到与顶部皮肤贴合的位置。阳光肆无忌惮地侵入到船内,照亮了两个相知的人。

或许是光明给了少年人勇气。他想了好一会儿,突然说道:

“那你就吃我吧。”

“吃你……?”

初云露出了一种茫然的表情。过去冕下的教诲告诉她能说话的东西是不能吃的,而她靠直觉意识到了某种在生死之外的东西。

当时,她给出了一个可能只有她才可能给出的回问:

“为什么吃你,而不是吃我呢?”

少年人被这话的活泼逗笑了:

“你觉得原因是什么?”

初云认认真真地想了,她以一种纯洁无瑕的食物上的考量说道:

“你可能是觉得你比较高大,肉比较多,我的胃口比较小,所以吃你的话,能让我一个人活得更久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