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轻人的脑海混混沌沌,只恨自己没事提什么理发。明明生死之事都可以置之度外,但这美丑之事居然总是放在心头。他说:
“你是认真的吗?初云。”
外面打在船上的雪花传来更多纷纷扬扬的声音,小片的、大片的,说不清是什么形状的云掠过了船体。
借由死或生号的探照光,玻璃般的墙面倒映出的外界景象无限曼妙而神秘。连绵不断运动的光影同样飞过了两人的身体,他们好像正身处于云间,是这天地里的两朵小小的花。
初云默默地侧过了她那双美丽的灰白的双眼,那是一种说不清是深邃到了极点,还是纯真到了极点的有情感的目光。她小声地说:
“你是不高兴我这样吗……那就不做了。”
这是她与这人相遇以后,才学会的事情。
少年人的心不争气地动了一下,他的思想延迟于他的话语说道:
“这都是无所谓的事情啦!你要剪的话,我就给你剪。”
初云露出微笑了。
这种微笑,在顾川看来更为狡黠。
说好了,顾川就不再反悔了。他把这粗砺的刀换走,换成一把小的光滑的剪刀。然后,他就站在初云的背后,用手捧起初云长得很长的头发来,比初云更心疼地将其剪断了。
毛发是黑色的雪花,同雪花一般静悄悄地飘落在了少女的围布上,接着,又从围布上滚落,积在地上。
初云一动也不敢动。她像是个兢兢业业的学生坐在那边,等待自己的头发一一飞落。
最初是一片片,很快变成了一束束,顾川几乎不想看镜中的形象,可他的技术显然不能支持他盲剪,他不想伤害初云,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剪发,直到少女的脑袋上只剩下一层细密的发根,像是盖在脑袋上的黑帘幕。
但就算是这样,他居然觉得初云更美了——
只因真正完美的五官是不需要任何的遮掩的。
这是一种浑然的、天成的、不需装点的标致。
他第一次意识到这句话是真的。
“你真漂亮……”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初云的双眼闪了闪,把这句话记下了。
到了这个地步,他也不敢再剪,害怕用刀划伤初云,初云也知道这点,任由少年人把小刀放下,然后在她的脑袋上轻轻地吹气。
爱干净的男孩子的气流落在她光秃秃地脑袋上是暖暖的、也是痒痒的,她享受地、或者胆怯地眯起了眼睛,任由自己还留在发根间的细碎的发丝随着少年人的吹气而飞进云流雪花的光影变幻里。
“剪好了。”
少年人怀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腼腆地说道。
“那就轮到我啦!”
初云跃跃欲试地露齿微笑了:
“你要剪成什么样呢?”
少年人的选择从三种变成了两种,但他抿着嘴,不再纠结了。他说:
“剪成和你一样,就好了。”
“嗯。”
少女发出细微地一声,然后宾主互换,坐在椅子上的顾川闭着眼睛,听到自己脑袋上发出擦擦的毛发剪离的声响。
他在光影变幻中,好像正在与过去的某种自己发生永恒的别离。
等到声音皆罢了,他说:
“好了吗?”
“好啦!”
初云说。
“怎么样?”
他问。
初云说:
“你真好看。”
他就睁开眼睛,看到镜子里一个英俊的光头的自己了。然后,他就说不清是尴尬、还是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
“这人怎么没头发呀!”
话音未落之际,少女带着不知哪里的香味的口气,吹在他刚刚剪完的脑袋上。他浑身一颤,坐在那里,一动不敢动了,只敢等初云吹完。
顾川把围布一脱,两个大光头就一起跑到水池旁边,准备好好地清洗自己的脑袋了。
“理发还挺有意思的,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
初云觉得自己的手艺是很好的。
她从理发中意外地获得了比补天刑更多的成就感。
顾川说:
“一定会有的。”
“为什么呀?”
“因为头发,总是还会长出来的呀!而且还会变长,长到像刚才那样,是不是?”少年人说。
“确实如此……”
初云点了点头,心里反复地说道。
水在光中格外明亮,倒映出两个坚定不移的旅行者美丽的面庞。
两个大光头,把蛋蛋先生吓着了。
“你们怎么突然想要变成我这样子啊?”这颗光润洁白的无壳水煮蛋说道,“是因为觉得这一世的我很美吗?……”
它是真弄不懂眼前这种奇怪生灵的审美。
蛋确实很美,优美的几何,光滑的受力均匀的拱形结构,但这一切美感只对于食欲生效。喜欢吃蛋的食肉动物,怎么会想自己变成蛋的模样呢?
蛋蛋先生陷入了对社会学的深思。
而载弍就毫不在意这一点了——齿轮人换个把腿脚都是平常,剪个头发,不就是去除金属霉斑吗?
他这几天经常出舱,抵达死或生号的外边,站在死或生号上研究雪花与船体的碰撞,验证了许多结论。
他招了招手,展示自己用容器捕捉的一些样本,说:
“我对这些你说是‘雪花’的东西有了更深的研究。这些东西,我认为是一种热的致密的混合物流体,本质仍是幽冥的水,并非是某种看上去的凝结的固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