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药师越与他相处越是欢喜,而失去这样一个朋友又是多么让人惋惜。
但他不能走,说到底,金兵围困襄阳的导火索在他,他至少要看着襄阳的困境解决了才能放心得下。
魈
看着他,眼中泛起浅浅的涟漪,唇角动了动,像是有话要说,明亮的天光映在金色瞳孔中折射出细碎清冽的辉光。
“……自己当心。”没什么告别的话,想想也只有一句叮嘱的言语可说。不过像黄药师这种功夫高强,浑身上下长满了心眼的,自己这话显然有些多余,说不定等大宋灭了他还活着呢。
少年仙人像阵风似的忽然消失,黄药师看着空气中残存的青色烟影,眼中浮现淡淡的遗憾。
这段与仙同行的经历,他想他能记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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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为那次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但只过了半月,黄药师竟又一次见到了少年仙人,还是在他完全意料不到的情况下。
两军对峙旷日持久,金大都那边又传来消息,蒙古和西夏似乎在搞什么小动作,金兵没时间在襄阳继续耗下去,他们必须赶回金大都防守。
然而军队不能白跑一趟,就算拿不到好处,五万兵马的损耗,必须想办法补回来。
在攻城无果的情况下,金人想了个阴毒的法子,他们在贯穿襄阳的汉江上游投入大量染了病的动物尸体,以此来污染水源,这样做的效果很明显。
仅仅十来天,城内相继出现大量染了疫病的患者,瘟疫在城内爆发,医馆又缺少药材,救治病人变成了一件极其困难的事。
绝望和恐慌的情绪笼罩在每个人头上,黄药师和许多江湖人甚至已经在考虑怎么才能在万军中刺杀敌军将领。
就在这种情形下,少年身姿的仙人像救世主一样在众目睽睽下出现。
不同于黄药师总是玩笑般称呼他的魈上仙,此时高高在上凭风伫立于万军上空的他,总算像个真正的仙人了。
他的脸上戴着狰狞的傩面,周身萦绕着青色的劲风,交杂在其中的黑色影子更是让他凭添几分危险和冷厉。
他投下手中的长枪,硬生生在地上砸出巨大的深坑,狂风大作,昏暗的天色与青色的影子迷蒙了所有人的视线。再次能看见时,原本在后方的数位将领已经被传送到了百里之外的地方。
金兵什么也不敢说,以从未有过的乖顺姿态迅速撤离。
城墙上看着这一切的士兵们无不欢欣雀跃,奔走相告,等他们出城去寻找仙人时,发现仙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黄药师亲眼看着少年离开,不知是不是看错了眼,他总觉得少年离开时,往自己这个方向看了一眼。
他在隐蔽的城楼下弯着唇角无声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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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兵撤离后,襄阳逐渐恢复了秩序,朝廷派了不少医师过来,药草和资源得到补充后,瘟疫总算被控制在可控的范围内。
没过多久便是元宵灯会,刚经历过战争,百姓们纷纷走出家门,他们需要一场庆祝,或者某些仪式来驱散心头的阴霾。
黄药师漫步在汉水河堤,四周皆是前来放河灯的男男女女。
他听着人们兴致高昂地谈论这有关降魔大圣的话题,脸上不禁露出清雅和煦的微笑。
若是能见面的话,他想最后再问一问,明明说过不会插手人间的战争,最后为什么又改变了主意?心软?亦或是不忍?
他的心愿得到了满足,因为在某处无人的岸边,他又看见了那道万分熟悉的青色身影。
少年身姿的仙人抱着手臂倚在一颗古树上,姿势悠闲随性,晚风扬起他的衣角和头发,精致的脸微微上扬,视线看向虚空中的某一点,让人看不出在想什么。
“看来我的运气很好。”黄药师微笑着走过去,“若是让城中百姓发现你在此处,怕是要把河堤都踏平了。”
魈对他的出现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是你。”
黄药师在他身旁站定:“人生何处不相逢。”
顿了顿,他忍不住笑着问道:“所以,你还是出手了,这算不算坏了你们仙人的规矩?”
魈看着顺汉水而下的河灯,淡声道:“军人有军人的宿命,百姓有百姓的归处。朝代更迭是历史的趋势,我无意改变这些,但无论怎样,用一城人的性命去堆砌终究太过了。”
黄药师没忍住笑出声:“这么说来,襄阳的百姓还要感谢金兵,若不是他们用毒计,这仗或许到现在都没打完。你不妨仔细听听,他们口中念的全是你的名字,一字一句全都是对你的感念。”
魈没有回应。
也许吧,他解襄阳之围不是为了什么民族大义,天下苍生之类的大道理,更没想着做救世主当英雄,只是心里想着要这样做就去做了。
远处人声鼎沸,灯火通明,他将目光缓缓投向那处。
月明如洗,风声送来一阵阵欢声笑语,汉江两岸站满了人,他们捧着或精致或粗陋的河灯,口中不住低声吟诵着祈祷的话语。
他听到他们兴高采烈地谈论自己,也看到他们将对自己真挚的祝语写在纸上,或是闭着眼说给无人响应的未知虚空,然后虔诚地将一盏盏寄托了情感的河灯放入水中。
水波摇晃,明月和繁星被揉碎,红色的灯影与粼粼波光交相辉映,染红了岸上那双鎏金色的明亮眼眸。
炽烈的,美好的祝词汇成巨大的洪流,向着他汹涌袭来,他们还向他祈求幸福、健康、财富、平安,以及一切世上美好的东西。
黄药师心有所感地侧过身去,然后怔住。
少年注视着在水中起伏的河灯,素来冷淡的脸上竟是难得柔和,薄而锋利的唇角向上牵起一点不太明显的弧度,熠熠生辉的瞳孔中有着他从未见过的柔软情绪。
黄药师忽然想到,原来他也是会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