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儒将仪态平静,眉尖轻柔,舌底绽春雷,语速压得极慢:“谁赞成?谁反对?”
众座寂静。
有两人面色难看。
一人浑身如粘蚁虫,站立不安,此刻双手笼在袖内,恭恭敬敬揖了一礼,声音艰难涩道:“在下认为不妥。”
江轻衣抑扬顿挫哦了一声,这一声带着些许的疑惑。
他认得此人。
是洛阳六部先前的工部员外郎,在前些时候得了天大机遇,晋升了雷霆城总督。
这一次西关调遣,北魏三十六城,有相邻十城调遣了总督级别的督战人员。
雷霆城地处北魏北原交接,相邻西关,隔得不算太远。
那位雷霆城的女城主似乎不愿意出远门,于是便派遣了这位当年人微言轻的“工部员外郎”,来参与这次西关守垒之战。
郭攸之眯起眼,一字一句,认真重复了一遍:“在下认为不妥。”
他深吸一口气。
事实上,即便他当上了雷霆城总督,说话也并没有增加太多的分量。
雷霆城的那位城主,在外人看来,着实算不得一位雄才大略的城主,终日饮酒作乐,焚琴煮鹤,虚度光阴。
只是郭攸之知道,柳儒士在闭了城主府府邸大门之后,便完全变了一个模样。
那位城主大人的修行功法,似乎比北魏大部分森罗道殿会的成员来得更要神秘,郭攸之见过柳儒士寥寥的几次出手,恐怕只差一步,就要抵达元力出窍的九品层次。
须知,当年这个女子,在洛阳是名动天下的花魁,身上未有半分修为。
只不过区区几年,便已是云壤之别。
郭攸之不知道这个女人身上发生过什么。
但城主如此,他没有理由不藏拙。
柳儒士素日里待他极好,轮得到雷霆城的造化,便第一个交予郭攸之处理,若是郭攸之看得上,便大可拿去,若是看不上,再将机遇轮给其他人。
雷霆城总督的虚名,说大不大,但比起工部员外郎要强上太多。
这只是一个跳板罢了。
郭攸之心知肚明,也心怀感激。
他深吸一口气。
此行来到西关,他一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江大人。”
郭攸之先是轻轻说了第一句,再之后的话,便经过了很久的思考。
“西关输不起。”
他知道江轻衣是个什么样的人。
说是天才绝不过分。
在一连串痛击西域妖族的辉煌战绩之下,整个西关都对这位年轻的青甲儒将服服帖帖。
前有西关白袍王爷的旧部死心塌地。
后有洛阳皇宫的那两位暗地扶持。
这样的资源堆叠加身,本身又是一位天才,有什么理由,不焕发光芒?
腰配“凤雏”,脚底累累妖骨,此刻又有什么理由,不去追击前方退散之势的兽潮?
郭攸之咬牙说道:“窃以为,穷寇莫追。”
“西域撤军,看似直击齐梁,若是留有后手,西关遭到埋伏,该如何自处?如今局势,我等只需隔岸观火,学这三年的烽燧萧重鼎,只守不攻,兽潮来袭我们便打,兽潮退却我们便守,这是万无一失的万全法。”
江轻衣嗯了一声。
“三营分上中下三条路,在场主将,你,你,你,随我出关。”江轻衣语气一如既往,并不显得霸道,却令人无法拒绝,点了场间的三位主将,其中并不包括郭攸之。
“有没有意见?”
江轻衣先是问了那三人,三位战意沸腾的主将早已等待极久,领命而去,各自率领一营,下城楼,准备出关集结军伍。
最后江轻衣留下了当时面色难看的两人。
直接出言反对的是郭攸之,保持沉默的那人叫董允。
任平生自始至终怀中抱剑,一言不发。
董允和郭攸之面色难看。
江轻衣回头望了一眼西关外的浩袤雪线,平静说道:“这战必须要打。”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青甲儒将低垂眉眼,对着身后的两人缓缓说道:“你们不在我的位置,不知道这个位置究竟要面临多大的压力。烽燧的萧重鼎可以守城,而我不行。”
“西关在等我下一个大胜的战报。”
“洛阳在等我杀敌凯旋的消息。”
江轻衣揉了揉发麻的脸,道:“北魏迫切的需要一个能够扛鼎的人物站起来,接替白袍儿藩王的位置,所以就有了我。”
“南齐恕,北轻衣。”
他有些自嘲的笑了笑,道:“我只当这句话,是个笑话。”
兰陵城可以将齐恕雪藏这么多年。
但洛阳不可以。
为何?
齐梁在养剑,把剑蓄养在鞘内,最后一刻再出鞘。
所以齐恕可以养神,可以休息,可以有一条又一条的退路。
在齐恕面前的棋子,是整个齐梁十九道,是春秋以来的最大得胜者,子力雄厚,进可攻,退可守,即便如今面临烽燧的二十万兽潮,也有一搏之力。
而江轻衣就只有一条路。
他是北魏的过河卒。
只可前进,不可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