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穗儿的话,苏流萤有些震惊,心里五味杂陈——</p>
在后宫浸淫几十年的老嬷嬷,为何会特意给自己熬红糖水?难道真的只是因为她闲得慌吗?</p>
想到她打量自己时的神情,她心里更是升起了一种异样,总感觉嬷嬷看她的眼神里带着探究,好似别有深意……</p>
不等她想明白,管事姑姑前来通知她们,晚上娴吟宫设宴,让苏流萤她们前去帮忙。</p>
一听到娴吟宫三个字,苏流萤神情骤变。</p>
娴吟宫里住着的正是大庸朝最尊贵的嫡长公主荣清公主。</p>
而天下人都知道,荣清公主的意中人是大庸朝最年轻有为的大司马李修。</p>
而李修,却正是四年前与她定下婚约的未婚夫……</p>
往事再次涌上心头,心口不可抑止的沉闷起来。</p>
在宫里这么久,她一直避免去到娴吟宫,避免看到荣清公主。只有这样,她才能忘记李修,忘记他终将要娶这天下最尊贵的公主……</p>
浑浑噩噩的跟在众人后面进到娴吟宫里。</p>
荣清公主从成年开始,就赐居于此,鉴于慧成帝对这位嫡长女的宠爱,娴吟宫是整个后宫里数一数二精致奢华的宫殿,珍稀新鲜的东西都往这里送。</p>
从前只是从别人口中听闻娴吟宫的奢华,今日亲临一见,才发现里面的精美远远超过外人的口述。</p>
里面亭台楼阁,假山水池,甚至一草一木都是经过精心的布置挑选,无不是精美奢华到极致。</p>
宫里还有一方天然的温泉,即便在这样的三九寒冬里,温泉里还飘浮着氤氲的热气,让整个娴吟宫都笼罩在一片淡薄的烟雾里,犹如仙境。</p>
一路上管事姑姑都不忘殷殷叮嘱,让她们干活时小心,千万不要弄坏娴吟宫里的东西,那怕是里面一个花瓶都比她们的命金贵。</p>
宴席设在后殿的东暖阁里,管事姑姑领着一部分人进阁布置桌椅阵设,而苏流萤这些刚到司设局的生手,就被派到外间,负责将暖阁四周的梅树上都挂上花灯。</p>
刚下过大雪,暖阁四周的红梅悉数绽开,裹着晶莹的雪花,在花灯的映照下,就像冰雪雕出的冰花,晶莹剔透。而荣清公主还别出心裁的在花灯里添上香料,灯火点燃后,芳香四溢。</p>
和苏流萤一起挂灯的小宫女们忍不住窃窃私语,都在说,荣清公主为了招待她未来的驸马爷,真是花尽了心思。</p>
苏流萤默默的听着旁人的议论,心口却好比拿着钝刀一下一下的剐着,痛不欲生。</p>
她举着长杈将一只花灯往梅枝上挂,手不听使唤的打着哆嗦。寒风吹来,吹得枝头的残雪尽往树下人的脖子里钻,冰冷刺骨,更是将花灯和树枝吹得直摇晃,苏流萤试了几次都挂不好。</p>
站在一旁监工的娴吟宫的宫女喝道:“你们动作都快点,宴会马上就要开始了,磨磨蹭蹭的,等客人来了,梅林还没布置好,你们就等着领罚好了。”</p>
‘叭嗒!”一团雪花迎面朝仰着头的苏流萤砸下来,她躲避不已,被砸得满头满脸都是,还溅进眼睛里。</p>
眼睛生痛,苏流萤不由自主低头去揉,手中的风灯一个没注意,从高杈上掉下来,散成一片摔坏了。</p>
不等苏流萤擦净眼睛抬起头,一记响亮的耳光已清脆的落在了她的脸上。</p>
“贱婢,你可知道,这些花灯都是公主殿下精心设置的,上面每个图案都是公主殿下亲自挑选出来,里面的奇楠香更是千金难得,一滴都比你一条命金贵!”</p>
宫女指着地上的花灯对苏流萤打骂个不停,闻讯赶出来的管事姑姑见了,二话不说喝令苏流萤跪下赔罪,也是好一顿训斥。</p>
苏流萤脸颊被打得肿起,头发凌乱的披散下来。那宫女还不解恨,狠狠道:“好好去一边跪着,别在这树下挡道,若是吓到了出来赏梅的贵人,要你的狗命。”</p>
掌事姑姑见了,连忙一脚将她踢到墙角里,骂道:“还不好好谢谢姑娘饶命之命。”</p>
苏流萤一脸木然。不等她开口,暖阁有了响动,客人到场了。</p>
娴吟宫的宫女没有功夫再教训苏流萤,众人连忙赶到前面去伺候,留着苏流萤一人跪在梅园的墙角边。</p>
苏流萤迟疑片刻,终是直起身子,抬眸朝暖阁里看出。</p>
时隔四年,她想看看心目中那道身影,是否还是原来的模样……</p>
可是,从她这个地方根本看不清暖阁里的情形,心里窒痛的同时,忍不住自嘲道,就算让你看到又怎样,他如今贵为大司马,是荣清公主一心想嫁的未来驸马爷,跟你这个低贱之人又有什么关系?</p>
难道,到了今时今日,你还盼着他履行当初的婚约,再娶你过门吗?</p>
眼泪终是无声息的落下,她一面劝自己面对现实,一边却忍不住伤心,眼泪不受控制的往下落……</p>
跨过暖阁,楼樾一眼就看到了今晚的主角——李修!</p>
原来,李修将江南私盐案的差事办得很好,昨日回京后,慧成帝本欲亲自设宴为他接风洗尘,荣清公主主动提出,洗尘宴由她来办,俨然一副娇妻企盼夫君归来的模样……</p>
时隔大半年未见,李修还是原来的样子,着一身月白锦服,淡雅如竹。眸光永远是清淡如水,形容平静,就像一泓清泉,不动声色却吸引过往人的目光。</p>
但这一次,他平静的眸光在看到楼樾时,却突然一紧,变得深沉起来。</p>
不等楼樾走近,他已主动站起身,迎上前来,不卑不亢道:“世子爷,好久不见,别来无恙。”</p>
看着他腰间的竹笛,楼樾心里莫名的烦躁,冷冷嗯了一声,自顾坐下,不再多言。</p>
看着他拒人千里的形容,李修心里明镜般透亮,越发相信了三皇子殷铭告诉他的事情。</p>
当他听说苏流萤还好好活在人世时,那一刻他的心境就像沉寂枯死的树木复活,重新抽出鲜嫩的新芽恢复生机……</p>
李修面容平静,内心却翻腾激动不已,盼着宴席早点结束,他要去找她,亲眼证实她还活着的消息……</p>
宴席开始,身为宴席主人,荣清公主身着芙蓉色曳地百褶凤尾裙款款入席。</p>
做为大庸朝最尊贵的嫡长公主,荣清公主的身世背影无人能及。但她深得楼皇后教诲,性情温和、知书达理,并不似丽姝公主般娇纵跋扈,反而温婉大气让人赞赏。</p>
入得席来,即便心里对李修念念不忘,她也是落落大方的同大家见礼,端着酒杯亲自敬李修,温婉笑道:“大司马为朝廷奔劳,我替父皇敬大司马一杯。”</p>
她姿容美丽,相貌才学也是众公主之最,在一众公主中尤其出众。</p>
此刻,她站在李修面前,明媚的丹凤眼饱含深情,嫣然浅笑间,顾盼生辉。</p>
李修清俊的面容平淡无波,心里却一直记惦着苏流萤,根本没有心思同荣清公主多做交谈,只是敛着眼皮道了句‘此乃微臣份内之事’,再不多言。</p>
见此,荣清公主心里不禁涌上失落。</p>
为了等他回来,她连冬狩都不敢去,怕错过他归京的日期,更是为了给他接风,精心准备良久。</p>
外人眼里,大庸朝最年轻的大司马是个清冷寡淡的性子,但荣清公主却知道他并不是外人所见那般。因为,她亲眼见过他在那人面前的样子,是那般温柔多情……</p>
而在那人离世后,她再没看到他畅快的大笑过,也没见过他眼神里的柔情蜜意,他的神情永远像现在这般平静如水……</p>
荣清公主心里漫上一丝酸涩。她此生这颗心都扑在他的身上了,不管如何,她都要捂热他死寂的心,让他对自己笑,像对她那样对自己笑……</p>
外面梅林里点起花灯,一片绚烂,荣清邀请大家一起去梅园赏梅。</p>
李修不想去,却被荣清公主亲自上前相邀,只得离席随她前去。</p>
楼樾更不想去凑这些无聊的热闹,任丽姝公主如何在他面前撒娇都不为所动。</p>
一整晚,他的脑子里全是在云岭的那个雪夜,苏流萤决然离开他的营帐去找木箱的样子。虽然后来知道那里面有她阿爹的骨灰,但,今日看到李修不离身的那根竹笛,他的心里像压着一块大石头,无比的窒闷——</p>
她那么不舍,连命都不要,真的只是在乎她阿爹的骨灰吗?</p>
心情烦闷至极,偏偏丽姝还死缠着他,无名火瞬间腾起。</p>
他侧头对扒着他袖子的丽姝公主冷冷道:“公主与微臣走得这般近,难道不怕你未来驸马爷在意吗?”</p>
此言一出,丽姝公主不觉变了脸色。</p>
听他话里意思,他竟是半点心思都没放她身上,更不会娶她。</p>
丽姝贵为公主,从小到大受尽宠爱,那里受过这样的委屈。顿时,红了眼眶,愤然离去,留下楼樾一人坐在那里喝闷酒。</p>
正在他准备起身离开时,南山从外面进来,附在他耳边低语几句。</p>
他神情一动,低沉的眸光里闪过亮过,下一瞬,已是让南山帮他取过披风,迈步朝梅园走去。</p>
娴吟宫里的梅园不似倚梅园那般壮阔,却胜在精致。每一株皆是百里挑一,铁虬银枝,很有风姿。</p>
众人皆是对娴吟宫的梅林赞叹不已,随后而来的楼樾,一双眸子却不停的在四周的宫人身上扫过,搜索某道单薄的身影。</p>
方才南山告诉他,苏流萤今晚也在娴吟宫里当差。</p>
可是,找了好久,他都没有发现苏流萤的身影。</p>
彼时,苏流萤的眸光却定格在不远处梅树下的那道月白身影上。</p>
绚烂梅树下,李修一身月白锦服迎风而立,玉树临风。而走在他身边的荣清公主一袭芙蓉色曳地百褶凤尾裙,娇俏美丽,比那梅枝上的红梅还要娇艳几分。两人站在一起,却是十分的登对入目。</p>
荣清公主面容带笑,时不时同他低言几句,或是将好看的梅枝指给他看。李修微微颔首,偶尔会回她两句。看在苏流萤眼里,仿佛情人间的你侬我侬,刺痛她的眼睛。</p>
四年来都无法永怀的心上人陪着别的女人月下赏梅,她却跪在阴暗的角落看着这刺痛的一幕,还不能让他发现自己此时的卑贱狼狈……</p>
眼泪默默流下,她早已不再是四年前的那个苏流萤,也失去了幸福的权力,如今的她,那里还有再奢求什么……</p>
敛下泪眸,不去看,心也就不会那么痛了。</p>
梅树下的李修,那里知道他心里一直挂念的女人就跪在离自己不远的角落里,一心想着找个什么借口早早离开去寻苏流萤。</p>
荣清公主见他一直不甚展颜的样子,不由软声道:“一直听闻李大人笛声动人,今日良辰美景,不知大人可愿吹奏一曲助兴?”</p>
堂堂嫡公主开口,李修那里好推辞。</p>
拿起腰间的竹笛送至嘴边,悠扬婉转的笛声在梅林里缓缓扬起,不绝如缕。</p>
跪了这么久,苏流萤全身冻得僵硬,腹中阵阵绞痛,膝盖也麻木失去了知觉,整个人像失去灵魂的木偶,没了一点生气。</p>
然而,当那熟悉而又陌生的笛声响起,苏流萤瞬间震醒过来,死寂的眸光里划过亮光,再次朝梅树下看过去,动容的看着树下吹笛的翩翩公子。</p>
当年,李修就是凭着这一首《美人曲》迷倒了她的心。</p>
耳畔回荡着久违的旋律。在她流离失所的四年时光里,这首《美人曲》时常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伴随她渡过了最煎熬痛苦的时光……</p>
眸光落在李修手中的竹笛上,眼泪瞬间决堤——</p>
她以为他早已忘记了她,没想到,这根她亲手为他所制的竹笛他竟一直带在身边。</p>
眼泪模糊双眼,死寂的心田泛起阵阵涟漪。这一刻,苏流萤好想跑过去抱着他大声的哭一场,告诉他,她没死,她回来了……</p>
泪眼婆娑间,一道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她面前,挡住了她望向李修的目光。</p>
她怔愣抬头,朦胧泪眼对上楼樾冰冷入骨的寒眸。</p>
苏流萤不明所以的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楼樾,不明白他怎么能找到自己?</p>
后者已满脸寒霜,看着她脸上纵横的泪痕,楼樾冷冷道:“躲在这里哭算什么能耐?他不是你的未婚夫么,为何不直接出去找他!”</p>
回过神来的苏流萤连忙低下头,不让他看到自己哭的样子,一边僵硬的抬起冻得红肿的双手慌乱的抹着眼睛。</p>
她咽下喉咙艰难道:“世子爷误会了,奴婢是做错了事在此受罚,不敢惊扰了贵人……”</p>
话未说完,面前的人突然在她面前蹲下,楼樾修长分明的手指捏住她冰凉的下巴,迫使她的眸子对上他的目光——</p>
“如果他们赏梅不走,你是不是冻死在这里也心甘?”</p>
双手触到她的下巴就像摸在冰疙瘩上,楼樾的眸光里涌上怒火,忽然一把握紧她冰冷的双手,转身朝外走出。</p>
苏流萤被他拖着趔趄往前走,然而她的脑子里想的却是如今这副狼狈不堪的样子,万万不能被外面的李修看到。</p>
所以,她拼命的挣脱楼樾的手,低声急切的乞求道:“世子爷,我不能出去,你松手,求求你……”</p>
楼樾那里会不明白她的心思。想着她都快冻死了,还在顾及着李修,心里又气又恨,手不但不松,反而握得更紧更有力,让她半分都挣脱不得。</p>
苏流萤还想拼死挣扎,可经过方才一番动静,外面的人早已发现了他们俩,不等楼樾拖着她走到外面,梅树那边的人已围拢过来,诧异的看着两人。</p>
听到脚步声往这边来,苏流萤心里一片绝望。</p>
到了此刻,她再也不敢挣脱楼樾的双手了。生怕他将自己推到李修面前,反而死死的拽着他的手,低着头躲在他身后。</p>
灯光照过来,众人先是惊诧角落里的人竟是楼世子。接着,目光无一例外的落在躲在他身后的苏流萤身上。</p>
看不清她的样子,但看到她身上的宫女服饰,大家差点惊呼出声。</p>
众所周知,楼世子一向不近女色,连丽姝公主都近不得他的身,却不想他会与一个宫女躲在这角落里幽会!</p>
孤男寡女躲在角落里,除了幽会,确实也让人想不出其他理由。</p>
然而,那宫女还使劲往他身上蹭,而向来不近人情的楼世子却是脸不改色的任由她蹭着。所以,大家更加认定了心中的猜测。</p>
这样一来,众人对这宫女的模样形容越发的好奇——</p>
到底是个怎样的宫女,竟能迷倒世子爷?</p>
荣清公主一脸震惊,就连一脸淡然的李修都微微侧目,眸光忍不住随着众人打量着躲在楼樾身后的苏流萤。</p>
察觉到众人的眼光都落在自己身上,苏流萤越发将脸死死的埋在楼樾的背后,全身一阵阵的打着哆嗦,生怕被李修看到自己。</p>
然而,即便这样,一旁的丽姝却是一眼就猜到躲在楼樾后面的宫女就是苏流萤。</p>
想着自己苦苦邀请他一起赏梅他不来,却舍下身段去与这个贱婢私会,丽姝公主心中的醋火再也克制不住,熊熊燃烧起来。</p>
眼看楼樾拉着苏流萤继续往外面前,丽姝公主闪身挡在了楼樾面前,红着眼睛死死瞪着他,心里有一肚子的委屈,却气得一句也说不出来。</p>
荣清公主虽然被楼樾与宫女的事震惊到,但楼樾是她的亲表哥,见他被丽姝拦住了去路,连忙上前不易察觉的拉开丽姝,讪笑道:“时候不早了,表哥也要出宫回府了。”</p>
她知道丽姝对自家表哥的感情,知道她看着表哥跟一个宫女在一起心里不好受。但这样的场合,这么多人看着,万一丽姝控制不了脾气同表哥闹起来,双方都没里没面,所以,她一边默默劝开丽姝,另一边却是婉转的下了逐客令,让围观的客人都散了。</p>
大家会意,正要告辞离开,没想到丽姝却是一把甩开荣清的手,红着眼睛指着楼樾咬牙道:“这个贱婢可是苏流萤?!”</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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