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徵厉帝二年，冬。</p>

三师兄很快走了。</p>

他像是檀真在寒冷挣扎中臆想出来的温暖，只有桌上明亮的灯盏证明他来过。檀真披着三师兄从自己身上扒下来的单衣，蜷缩成一团，静静地那个坐在桌上的女孩对峙。</p>

女孩个子小小的，坐在桌案上脚尖不着地，一下一下地踢着裙裾。她生了一双很圆的眼睛，像是丛林里的鹿，眸光莹润温和。</p>

“别这么怕我嘛。”女孩有些垂头丧气，“我又不是青面獠牙的恶鬼，你看我长得像是会吃人的样子么？”</p>

檀真没说话，他在思考。</p>

三师兄是青城观几个弟子里最肯钻研的一个，早早就通了阴阳眼，没理由看不见她。</p>

但他就是没看见，甚至没和檀真提一嘴。</p>

女孩灵光一闪，忽然说：“你被人欺负了对不对？我帮你报仇，你以后都要陪我说话！”</p>

檀真沙哑着声音问：“作恶的鬼魂会堕为厉鬼，没有好下场的。”</p>

“我才不是鬼。”女孩不高兴了，扒着眼皮对他比了个鬼脸，“你不愿意搭理我就算了，我也不要和你说话了！”</p>

她一转身，没入了灯盏的火光里，消失无踪。</p>

檀真就着烛火，竟然一夜没有做噩梦。</p>

钦天监监正把檀真关了三天，三天没有人给他送水送饭，要不是三师兄偷偷从窗缝里给他塞水和干馒头，他早就饿死了。</p>

等到第三天，监正把他从藏书阁里提出来，看见他消瘦憔悴的模样，满意地点了点头。</p>

檀真跪在监正脚边，恭顺地低着头。他一贯把规矩学得很好，从不需要人说第二遍。即便监正想罚他，也难挑到错处，这次可算是抓住了机会。</p>

“这几天可反省好了？”监正压着声音问。</p>

一个轻飘飘的声音从檀真耳边拂过：“他长得真像个泡发了的馒头。”</p>

檀真微微拧眉，果不其然，看见一片白色的裙角飘落在他身侧。女孩旁若无人地在监正脚面上狠狠跺了一脚，表情凶凶的。监正什么感觉都没有，依然看着檀真。</p>

“回监正，檀真知道自己做错了。”</p>

监正满意地点点头，他很欣赏檀真的聪明伶俐，但檀真的眼睛总是让他不安心——那双安静的眼睛里像是藏着刀剑，随时会刺出来刮人一身血。何况钦天监不需要聪明的人，无论是真聪明还是假聪明。</p>

“海棠反季开，是帝王之威的象征，还是有妖邪祸乱，我们说了不算，陛下说了才算。”监正用算筹在他的头顶上敲了敲，“收起外面那些歪门邪道的东西。”</p>

“是。”檀真依旧恭谨。</p>

“你到藏书阁去管理那些书吧，以后不必在我跟前伺候了。”监正摆手道。</p>

檀真退了出去，被迎头打来的冷风抽得脑门上的筋直跳。</p>

下雪了。</p>

绵密的雪从灰色的天穹坠落，覆盖了整座巍峨的皇城。四门三殿十二宫的红墙黛瓦下挂着冰凌，宫人们经过钦天监时，均是低着头，步履匆匆的，生怕沾染一点晦气。</p>

檀真用瓦罐装了热水，把冻得没有知觉的手按在上面，烫得皮肤发红了，才恢复了一点知觉。</p>

“怎么过得这么可怜啊？”女孩蹲在他面前摸了摸他的额头，眼里很忧愁的样子，“人家欺负你都不知道还手的？”</p>

“你怎么还不走？”檀真看她一眼，“钦天监里虽然没有正经天师，但家底都还在，有很多辟邪的法器，你这么乱走乱蹿，小心没命。”</p>

“我不是妖孽。”女孩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气鼓鼓的。</p>

“那你是什么？”檀真随口问。</p>

“我是那盏灯里的灯灵啊。”女孩伸手去捏他的脸，手指却直接穿透了他的皮肤。她有些失望地看着自己的手，嘟哝道，“原来还是碰不到。”</p>

檀真心里微微一动，明白了什么，“你一个人在这里呆了很多年吗？”</p>

“也去过别的地方啦。”女孩不服输地说，“不过确实困在这里很多年就是了。我不能离开那盏灯太远。”</p>

“除了我，没有人能看见你。”檀真恍然大悟，终于明白这个小灯灵为什么不依不饶地追着他。</p>

女孩莫名其妙地生起气来，重重地扭过头去，“在你之前，也有人能看见我！”她又小声地说，“只是他们都死了。”</p>

檀真忽然和她同病相怜起来。</p>

监正命令檀真搬进藏书阁，其实是变相的软禁。他不喜欢这个孩子于阴阳秘术的天赋，这愈发彰显他的平庸。他惧怕檀真的成长，又在心里恶毒地诅咒他有朝一日开罪皇族，下狱惨死。</p>

檀真没有丝毫反抗，带着自己微薄的细软走进藏书阁。</p>

于他而言，这里处处是牢笼，并没有区别。</p>

灯灵成了他的老师，檀真自作主张地叫她“烛”。</p>

在藏书阁里的日子，世界上像是只有他们两个人。</p>

“你既然有天眼，不如我教你修炼好了。”烛一拍手就决定了，“我见过很多大天师，知道很多东西。有我在，你一定能成为威震一方的大天师，甚至国师。”</p>

“到时候就没有人敢欺负你了。”</p>

烛这样说，所以檀真便没有拒绝。</p>

反正藏书阁的日子那样孤寂漫长，与其把一生都磋磨在天光云影的流动里，不如和这个活泼的灯灵相互慰藉。</p>

烛教导檀真调息吐纳，指点他勾画符箓，点拨他施法布阵。烛见不得他受欺负，偶尔有人上门来冷嘲热讽，她就站在檀真面前对他们拳打脚踢。那些人全无察觉，连被风拂过的感觉都没有。</p>

檀真看着烛张牙舞爪的样子，很是想笑。</p>

偶尔檀真也看一些闲书，烛最喜欢从书架底下翻出来的风物志。她不通文字，甚至连书页也翻不开，但总是赖在檀真身边听得津津有味。</p>

“真的有拳头大的珍珠吗？”烛瞪大了眼睛，不太敢相信。</p>

“应该是有的吧。”檀真想了想，说，“我听说珍宝阁里有一颗东海进贡的珍珠，足有人的半个脑袋那么大。”</p>

“那鲛人也太辛苦了。”烛喃喃道，“这么大的珍珠，要怎么哭才好啊？”</p>

“也许是蚌养出来的。”檀真说，“世人哪里在纸张异闻之外见过鲛人啊？以如今的形势，就算真有人捕获鲛人，也会被杀掉的。”</p>

烛沉默了一会儿，眼睛都气红了，愤愤地说：“人真是坏东西！”</p>

檀真没在意她把自己也骂进去了，轻轻地拂过她的头发说：“你说得对。”</p>

——</p>

三师兄似乎在某个很脏很累的地方当差，逢年过节得了闲暇，就偷偷摸摸地来看他，身上带着遮掩不住的臭味。檀真被禁足在藏书阁，片刻不得稍离，三师兄就猫着腰躲在窗户下面和他说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