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p>
故人重逢</p>
她站在政权的终点与起点，在大风起处俯瞰洪流。境随心转，因缘生灭，日升月降，江山翻覆，全凭她一念。</p>
林玄英率军一路杀向都城，头一日还遇到了些阻挠，被他们以摧枯拉朽之势碾压了过去。</p>
从第二日开始，所遇反抗消极到可以忽略不计，有些州府甚至未战而降，大开城门任由他们过路，只求早些把这些凶神送走。</p>
很快他们就得知了原因。都城大乱，皇帝“忽染重疾”，如今是端王摄政。而端王宣称妖后庾晚音弑君未遂，正在四处张榜抓捕她。</p>
与此同时，新的密信飞到了林玄英手中。他匆匆扫完，顺手撕了。“端王又来催了，还让我们沿路盯着点，帮他抓人。”</p>
手下皱起眉。“奇了怪了，端王若是已经大胜，何必如此着急？”</p>
莫非，他还遇到了什么未知的难题？</p>
林玄英催马前行，眯了眯眼。“你们是盼着他赢，还是输？”</p>
那年轻的手下一愣，忙道：“属下只效忠于副将军一人，副将军要杀谁，我等便杀谁。”</p>
林玄英摇着头笑了一声，又问：“都练好了？”</p>
手下咽了口唾沫。“练好了。”</p>
林玄英一夹马腹。“那就赶路吧。”</p>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村里已经没了追兵的动静。</p>
十二爬出去查探了一番，回来汇报道：“人都走了，但还有几个村民不死心，在四处徘徊，大约想抓我们去换悬赏吧。”</p>
庾晚音清了清嗓子：“喂，这位……姑娘。”</p>
借着微弱的天光，她能看到那哑女小偷睁眼朝自己望了过来。</p>
庾晚音道：“沛阳离此地不远，你去过吗？”</p>
她见此人居无定所，应当是到处流浪行窃为生，心下打起了主意。</p>
哑女半天没动静，直到四七又举起匕首，才戒备地点了点头。</p>
庾晚音尽量让声音显得和善。“我们要赶去那里，需得走小路避人耳目。你若能带路，自有丰厚报酬，让你从此不必再偷。怎么样？”</p>
哑女还是没反应。</p>
四七道：“还是你想死在这里？”庾晚音连忙唱红脸。“放下匕首，好好说话。”</p>
两人一个威逼一个利诱，说了半天话，忽听“咕噜”一声，有人的肚子响了。</p>
哑女：“……”</p>
她缓缓伸出手，做了个讨饭的动作。</p>
庾晚音慈祥一笑。“咱们还有干粮吗？拿给她吃。”</p>
片刻后，哑女带着他们无声无息地溜出了村庄，朝南行去。</p>
哑女选的路线已经尽量避开了人烟，但仍有一座小镇挡在半路。庾晚音担心遇见昨夜的追兵，临时给自己和两个暗卫都变了装。她这回扮作了一个老妇。</p>
结果镇里的阵仗比她想象中更惊人。</p>
街道上贴满了一张张通缉令，她的画像迎风飞舞，上头还写着“狐妖转世”“祸国殃民”等大字。还有几队兵马轮番巡视，为首的高呼着：“见到形迹可疑的男子或女子，都来上报，重重有赏！”</p>
哑女领着他们七弯八拐避过巡查，远远地听了几遍这高呼声，忽然回头，若有所思地瞥了庾晚音一眼。</p>
跟在后头的十二低声道：“娘娘小心此女。”</p>
“嗯，她可能会出卖我们换赏金。”</p>
庾晚音连续走了三天路，双脚已经磨出了水泡。身体一阵阵发冷，她自知到了强弩之末，咬牙没有声张，但步履仍是不可避免地越来越慢。</p>
她眼望着前方。“盯紧一点，必要时杀了她。”</p>
结果，或许是感觉到了身后的杀气，自认无法逃脱，那哑女变得异常老实，闷头乖乖带路。</p>
即将离开镇子时，她突然从几人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了。暗卫大惊，正要追寻，哑女竟然去而复返，却是坐在一架驴车上。</p>
庾晚音问：“……你偷的？给我用的？”</p>
哑女翻了个白眼，打手势催促他们赶紧上车，赶紧跑路。</p>
有暗卫盯着哑女，庾晚音终于在车厢里躺了下来，得以缓过一口气。</p>
身体疲乏到了极点，神经却紧绷着，大脑仍在拼命运转。</p>
端王这抓人的夸张架势，仔细一想倒有些可疑。</p>
按理说，自己一介女流，又无兵马，又没有真的身怀龙种，短期内根本翻不了天。端王刚刚上位，理应把全副精力用于稳定都城的形势，为何反倒将这么多人马往外派，来搜捕一个微不足道的她？</p>
除非……那一丝行将消失的微末希望，又重新升起。</p>
如果他在搜捕的不仅仅是自己呢？</p>
镇中追兵喊的是“形迹可疑的男子或女子”，为何非要强调男子？是怕自己乔装打扮，还是——他们原本的目标就有男有女？</p>
夏侯澹逃出来了吗？</p>
这与其说是她的推测，不如说是她的祈祷。</p>
如果还能再次站到他面前……自己第一句话会说什么呢？</p>
想着这个问题，苦涩的平静如夜雪般缓缓飘落，将她覆盖。在这亡命路上，她奇迹般地沉睡了片刻。</p>
到了驴车无法通过的野地，一行人再度下车步行。</p>
庾晚音真心实意地对哑女道了谢，又让暗卫处理了她手腕的伤。为表诚意，还提前掏了把碎银递给哑女，当作预付款。哑女捧着钱，露出了相识以来的第一个笑。</p>
她投桃报李，入夜又摸去沿路的农户家，偷了辆牛车。</p>
庾晚音：“……”</p>
如此几番更换交通工具，终于在翌日傍晚有惊无险地赶到了沛阳城外。</p>
不出所料，城门口也有守军拿着通缉令，细细盘查进城的百姓。而且这一批守军气势森然，一个个站得笔直，冷面带煞，宛如阎罗再世。</p>
十二眼皮一跳。“那些人穿的是边军的甲衣。”</p>
这沛阳城岂止是沦陷，俨然已经被边军全面接管了！</p>
可是这边军占着沛阳城，为何还要开放城门，供百姓出入？难道指望用这种方式抓到通缉令上的皇后？</p>
他正想着，就见庾晚音排入了进城的队伍。十二：“……”</p>
他低声提醒道：“娘娘，这要是进了城，被人瓮中捉鳖，咱们就真的无路可逃了。”</p>
庾晚音道：“放心吧。”</p>
她从袖中取出一样物件。这便是夏侯澹信封中的那个小东西，被她藏了一路，此时才往头上插去。</p>
十二问：“这是……？”</p>
“信物。”</p>
庾晚音举步向前走去，嘱咐了一句：“等下别动手。”</p>
城门口的兵士将庾晚音从头打量到尾，挥挥手放行了。</p>
庾晚音佝偻着身形，由十二搀着，刚走出几步，就听身后那兵士又道：“站住。”</p>
十二和四七下意识便要出手，庾晚音却沉声道：“都别动。”</p>
她缓缓转身，与那人对视。对方面带探究，庾晚音则岿然不动。</p>
对方顿了顿，道：“请随我来。”</p>
余人被留在原地，那兵士单独带走庾晚音，一路将她带到了知县府邸。</p>
原本的知县不知躲去了何处，这富丽堂皇的府邸已经被鸠占鹊巢，由边军层层护卫起来。</p>
书房内灯火通明。</p>
林玄英歪坐在太师椅上读着军报，忽听门外一声通报：“副将军，人找到了。”</p>
他抬眼扫了庾晚音一眼，漫不经心道：“人带进来，你们退下。”</p>
房门合上。</p>
林玄英丢开军报，起身走到庾晚音面前，定定地望着她做过伪装的脸。庾晚音笑了笑，抬手取下了头上摇晃的东西，递给他看。</p>
——一枚银簪，雕成飞鸟振翅的样子，末端垂落下来的却不是穗子，而是两根长长的云雀羽毛。</p>
林玄英的眼眶瞬间红了。</p>
庾晚音道：“……阿白，别来无恙？”</p>
眼前这个人与她记忆中的“阿白”有微妙的不同，虽然脸还是那张脸，却像是忽然卸去了少年的伪装，露出了青年的样貌。</p>
他的眼瞳依旧如故，越是在暗处越是亮得惊人，像淬过火的琉璃。只是配上这一身装扮，那双清冽的眼睛就无端带上了几分凌厉。</p>
庾晚音一时拿不准该用什么语气与对方说话。</p>
夏侯澹在信中告诉她沛阳有援军，但或许是担心信件被截获，并未直言阿白的身份。她拿到发簪时就猜测阿白应该是混在军中，但没想到这家伙摇身一变，竟成了带队的老大。</p>
说好的江湖少侠呢？初见时那一身肆意妄为、无法无天的气质，难道还能伪装出来不成？</p>
夏侯澹完全清楚他的底细吗？自己能完全信任他吗？就算他是友非敌，这满满一城将士呢？</p>
她刚想到此处，林玄英就一把握住了她的肩。“活着就好，活着就好……”</p>
庾晚音穿越以来还从未如此狼狈过，身上都沤出味儿了。林玄英却像是浑然不觉，那熟稔的语气又与阿白一般无二了。</p>
庾晚音愣愣地瞧着他，一瞬间回想起了冷宫后院里的流萤和西瓜。无数疑问同时涌向喉头，一时竟哽住了。</p>
林玄英却根本不给她机会，按了按她的脉，眉头紧锁。“你病了？”</p>
“不碍事。”“不行，这样要落下病根的。”林玄英不由分说转身唤人。</p>
军中没有侍女，来了几个兵士，被林玄英打发去烧水煮药。片刻后他们将庾晚音带到一间备了浴桶的客房，略行一礼便低头离开了，全程未曾朝她打量一眼。</p>
这分明是一支纪律森严的队伍。</p>
话又说回来，不管来者是谁，此时若想要她的命，根本无须费这么大周章。</p>
庾晚音顾不得其他，转身锁上房门，默默泡了个药浴，洗去了一身的泥垢与血污。</p>
浴桶边放着一套干净的男装。她换上衣服，正要四下勘察一番环境，就响起了敲门声。</p>
林玄英只身站在门外，手中端着一碗药。“快去被窝里坐好。”</p>
他自己坐到床沿，舀起一勺药汁吹了吹。“自己喝还是我喂你？”庾晚音想了想，接过去仰头一口闷了。“多谢林将军。”</p>
林玄英一顿，苦笑了一下。“我想着不搞清楚情况，你一定不肯睡。来吧，你问，我答。”</p>
庾晚音：“……”</p>
既然他开门见山，庾晚音也就单刀直入了。“你是林将军，还是阿白？”</p>
方才泡澡的时候，她心中忽然想到一个新的可能性：真正的林玄英已经被处理了，眼下是阿白在假扮他。这就可以解释他突兀转换的身份。</p>
却听对方道：“我是林玄英。”</p>
见庾晚音满脸不解，他咧嘴笑出一口白牙。“玄英即墨黑，阿白是师父给我取的诨名。你看我的肤色，你觉得我爹娘跟我师父谁更缺德？”</p>
庾晚音更迷惑了。“这么说来，你确实是江湖出身？但你刚刚出师，怎么就当上了副将军？”林玄英咳了一声，眼神飘忽了一下。“这个嘛……”</p>
就在这两秒间，庾晚音自己想明白了。“哦，因为你并不是刚刚出师。”</p>
这一刻，庾晚音回忆起了很多事。</p>
阿白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正是尤将军回朝述职时。</p>
阿白对燕国与羌国了如指掌。</p>
阿白当时就对她说过：“我知道好多东西呢，我还杀过……”却被夏侯澹打断了。</p>
阿白曾经提议将汪昭塞进右军，由自己护送他出使燕国。但夏侯澹拒绝了，只让他留在岗位上。尽管如此，最后汪昭仍是取道西南离开的。</p>
阿白陪他们演完一场戏，又在尤将军离开都城的同时匆匆消失，只说陛下布置了别的任务——当时她还疑惑过夏侯澹为何如此信任他。</p>
她有种恍然大悟之感。“我们的初见，其实不是你与陛下的初见吧？你们认识多久了？”</p>
林玄英挠挠头。“这就涉及一些不能说的隐情了。”</p>
“如果你指的是陛下的过往的话，他留了一封信，都告诉我了。”</p>
林玄英诧异地睁大眼。“他居然告诉你了？他一直千方百计瞒着你，就怕吓跑了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