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p>
试探</p>
在让她怀疑和让她死心之间，他选择怀疑。</p>
花朝宴的主题还挺有创意，每个妃子都选了一种鲜花簪在发间，就连衣着配饰也与之呼应，这样一朵一朵娇花亭亭落座，宴席间衣香鬓影，赏心悦目。</p>
或许是觉得这场景不适合未成年人观看，又或许是一贯避免夏侯澹与儿子接触，太后并没有带太子来。</p>
海棠花姬谢永儿款款上阵，献出了一支独舞《寄明月》。</p>
她准备充分，事先还跟乐师打了招呼，教他们学会了伴奏，只是由于自己也没记清，成品略有跑调。</p>
夏侯澹这回居然忍住了没笑场，也可能是确实没听过这首，全程十分镇定，还有余裕摆出痴迷的神情。</p>
谢永儿转着扇子跳完了，风情万种一拜。</p>
夏侯澹道：“好，好，坐到这里来。”</p>
谢永儿越过庾晚音坐到了皇帝右侧，还要拿眼瞧着庾晚音，娇声道：“庾贵妃，不知妹妹可有幸一睹姐姐的舞姿啊？”</p>
庾晚音：“……”</p>
原文里她也说了这话，只不过当时身份倒换，是风头正劲的庾晚音故意点了谢永儿跳舞，想看她出丑，结果谢永儿用一曲《寄明月》艳惊四座，挫败了庾晚音的阴谋。</p>
没想到命运的轨迹改变了，谢永儿还是做出了同样的选择。</p>
得势也要斗，失势也要斗，你怎么就这么沉迷宫斗？</p>
谢永儿那夜侍寝，醒来后竟然记忆全失，还听宫人说自己当时惊恐过度，状若疯癫。</p>
她知道自己不可能那么脆弱，一定是那碗避子汤有问题。名为避子，说不定其实是别的毒药。</p>
自己发疯的时候到底说了什么？</p>
看那暴君事后没有生气，反而对自己展开了土味攻势，大概没说什么危险的话吧。</p>
然而……庾晚音当时忽悠自己喝那碗药，肯定没安好心！</p>
谢永儿想明白了这个问题，再也不愿心慈手软。她虽然不喜欢夏侯澹，但人在宫中，身不由己，她不抓住帝王心，来日就只有被斗倒的份儿。</p>
庾晚音叹了口气，将手心的伤口藏了藏。“回陛下，回太后，臣妾不善舞艺，恐怕无法献舞。”</p>
太后冷哼一声：“贵妃好大的派头，是要哀家请你不成？”</p>
谢永儿的新跟班纷纷挤眉弄眼。</p>
落毛凤凰不如鸡，庾晚音凄婉地行礼道：“臣妾，臣妾最近只学了一首小调，唱得不好……”</p>
谢永儿愣了愣，如临大敌，《东风夜放花千树》原文里没提女主会唱歌啊？</p>
庾晚音深呼吸数次，回忆了一下跟小眉现学的调子，摆了个姿势开口了：“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p>
直愣愣的大白嗓，雄壮如纤夫。</p>
谢永儿：“……”</p>
太后：“……”</p>
庾晚音成心要恶心这几人，愣是把整首曲子都干号完了，这才柔弱道：“臣妾受了风寒，气息不继，嘤，求陛下责罚！”</p>
她看向夏侯澹。</p>
夏侯澹愣愣望着她，面露“她好清纯，好不造作，跟别的妖艳贱货好不一样”的惊艳之色。</p>
庾晚音的视线刚刚跟他接触半秒，就忙不迭地收了回去。她怕他和自己之间总有一个要先爆笑出声。</p>
夏侯澹咳了一声，温柔道：“既然贵妃身体不适，就不必陪坐了，先去休息吧。”</p>
庾晚音落荒而逃。</p>
夏侯澹在这种时候实在太好笑了，以至她很难想象，这样的人会去行那些阴险狡诈之事。</p>
但她同时又知道，这样的判断完全是意气用事。</p>
庾晚音心中第一百零八次对自己念着“保持清醒”，并没留意脚下走到了哪儿，忽听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晚音。”</p>
庾晚音瞬间真的清醒了。</p>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p>
夏侯泊将她带到了一间似曾相识的旧屋——正是他上次私会谢永儿的那间。看来这儿还是他在宫中的大本营。</p>
庾晚音故作不知。“这里是哪儿？”</p>
夏侯泊温声道：“小时候，我尚未离宫，若是受了宫人殴打，便会跑到这里躲起来，独自熬到深夜再回去。”</p>
开始了，反派独白环节。</p>
庾晚音如今确知他不是全知全能的神，而且还需要自己，底气便足了许多，反而能好整以暇地陪他演戏了。她闻言面露触动，良久才道：“上次见面时，殿下所言之事……”</p>
夏侯泊道：“嗯，你考虑清楚了吗？”庾晚音试了他一句：“我的考虑结果，殿下也能清楚看见吗？”</p>
夏侯泊装神弄鬼道：“你觉得呢？”</p>
庾晚音低头摸出一个香囊。“我……我那时惊慌之下，言语间对殿下有些冒犯，这是赔礼……我自己绣的。”</p>
这是她这两天赶工出来的，绣工奇烂无比，红艳艳的底色上，乌漆墨黑地绣了一男一女。男人独臂，但由于手艺太烂，看不出是失误还是故意为之。他们共骑在一只硕大无朋的鸟上，大约是雕。</p>
虽然知道了端王不在最高层，但她还需要更严谨些，确认一下他也不在中间层，只是最底层的纸片人。</p>
但是，她又不想用问“how are you”这样简单粗暴的方式测试他。因为，端王自己还在故弄玄虚扮演着半神，以为把她瞒得很好。她问了“how are you”，他答不上来，便会明白自己已经被揭穿。</p>
她需要更高明的测试题。</p>
这个香囊就是她琢磨出来的题。任何一个穿越者看见它，都会脱口而出：“神雕侠侣？”</p>
夏侯泊道：“燕燕于飞？确有几分巧思。”</p>
庾晚音：“……”</p>
庾晚音立即笑道：“殿下喜欢就好。”</p>
行了，你小子底裤都掉了。</p>
虽然她仍旧猜不出一个纸片人怎么能找出三个穿越者，虽然她面对这个手段明显高于自己的危险生物，依旧心怀恐惧，但经过这几日的见招拆招，她的胆气一寸寸生长，终于迈出了关键的一步：她，要忽悠他了。</p>
她赌端王并没有“穿越者”这个概念。因为原文里谢永儿从未向他表明过来历，每次出主意时，都只是含糊道：“我算出来的。”那么谢永儿在他眼中，究竟是诸葛再世，还是妖魅精怪？</p>
也许他自己也在琢磨这件事？也许自己那日脱口而出的“物种都不一样”，给他带去了更多想象空间？</p>
还有一个问题。端王已经有了一个全心全意帮他的谢永儿，却并不全然信任她，还要跑来招安自己。他再智多近妖，也不可能凭空算出自己比谢永儿高一层。所以他为什么如此执着于自己？</p>
庾晚音决定一探端王的内心世界。</p>
她暗中吸了口气，缓缓问出了一个推敲多日的问题。</p>
庾晚音问：“你是什么时候开天眼的？”</p>
夏侯泊：“……”</p>
在这半秒之间，庾晚音仿佛能看见端王那漂亮的脑袋瓜里，飞速转动的齿轮几乎擦出了火花。</p>
夏侯泊镇定道：“前不久。”</p>
庾晚音道：“我料想也是。殿下当时忽然点出我能预见一些未来，我吓了一跳，事后一想，才明白原来殿下也已得见大光明。只是殿下性情言行竟毫无变化，这一点与我等不同，所以我才有些不敢认。”</p>
夏侯泊脑内的齿轮又飞速转了几圈。“为免多生事端，不得不稍做伪装，见笑了。”</p>
“原来如此，那现在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不知殿下自己又预见了什么？”</p>
夏侯泊面不改色道：“晚音以为我今日是如何找到你的？”</p>
庾晚音狐疑道：“除此之外呢？”</p>
“……”夏侯泊显然害怕多说多错，一时没有接茬。</p>
庾晚音的思路很简单：按照原作，端王应该一心瓦解太后党，并不会将疯皇帝放在眼里。此时起疑，是因为他意外发现夏侯澹和庾谢二妃都与往日不同，而谢永儿那些未卜先知的建议，又让他进一步怀疑三个人都非同寻常。</p>
她想继续韬光养晦，就必须消除他的戒心。</p>
但此时一味强调“我很普通”，或者“我这能力不足为虑”，只会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p>
不如虚虚实实忽悠一番，让他自己得出“所谓天眼也没啥大不了”的结论。</p>
庾晚音再接再厉，循循善诱：“殿下才刚刚开天眼，还不太适应吧？是不是梦里有时能看见些奇异的景象，却又不知是何意？”</p>
夏侯泊顺坡下驴：“是的，瞧着甚是模糊。”</p>
庾晚音笑道：“解梦是门大学问，谁也说不清楚。据说境界最高者，六道众生诸物无不能照，一闭眼便勘破迷障。但实际上每个人根骨殊异，能看见的东西也不尽相同。”</p>
她装作很在意的样子，打探道：“殿下既是皇子，能看见更长远之事吗？”</p>
夏侯泊懂了，自己看见的，她看不见，所以可以随便说。</p>
夏侯泊道：“说来怕你伤心。”</p>
庾晚音：“！”</p>
庾晚音紧张道：“但讲无妨。”</p>
夏侯泊缓缓负手。“我看见了战火燎原，死伤无数，国祚断绝。晚音，我还看见夏侯澹匆匆逃出皇宫，身边没有你。”</p>
乖乖，果然眼界不同，连扯谎的气势都不同，一张口就是大场面。</p>
庾晚音用上了毕生演技，酝酿出一脸惊疑不定。</p>
夏侯泊还挺入戏。“你没看见吗？”“我……”庾晚音欲言又止，“我只能看见一些最近的小事。”</p>
“比如？”</p>
庾晚音想了想，说：“有一次，我在梦里看见过谢永儿一针一线地绣一个香囊——似乎就是殿下腰上这个。”</p>
谢永儿这香囊是躲起来绣的，连贴身侍女都不知情。庾晚音会知道，纯粹是因为原文就是这么写的。</p>
庾晚音带着醋味儿加了一句：“殿下先前似乎说过，谢永儿也开了天眼？可她怎会认识你，又怎会绣香囊向你示好？”</p>
夏侯泊顿了顿。谢永儿在送香囊时说过：“永儿略通占卜，曾算出殿下才是天命之人，真龙天子。”</p>
夏侯泊心中对庾晚音的说法又信了几分，面上却温柔道：“应当是看错了吧。”庾晚音道：“不可能，那香囊的绣线我看得分明！”</p>
“哦？你梦中的画面都很清楚吗？”夏侯泊继续评估。</p>
“嗯……”庾晚音的大脑也开始超速运转，“清楚的，还有一次，我清楚地看见殿下遭人下手暗算。”</p>
夏侯泊：“？”</p>
庾晚音道：“那时我刚入宫，殿下应该还在戍边，我看到一个魁梧的人从背后偷袭，幸好殿下反应快，回身挡了一下……之后我就惊醒了，一直担心得不行，幸而后来殿下平安归来了。”</p>
夏侯泊想起她说的是哪一节了。</p>
她看见的人是洛将军，与自己混得很熟，时常互相试试身手。那所谓的“偷袭”也只是一次玩笑。</p>
所以，她确实开了天眼，但其实只能看见零碎的画面，至于画面是何意，则未必能准确猜测。</p>
夏侯泊心中分析着，不动声色道：“晚音，陛下可曾告诉过你，他看见了什么吗？”</p>
这个问题庾晚音已经准备好了答案。“他有一次惊醒，说他看见我当了他的皇后，并立世间，国运昌盛。”</p>
夏侯泊不以为然。“晚音是聪明人，即使不用天眼，想必也能看出大夏如今内忧外患，不似中兴之兆。陛下既然是惊醒的，当时神色如何？”</p>
庾晚音忧郁地低头。</p>
夏侯泊用一种“你司快倒闭了，跳槽到我司吧”的口吻说：“你在宫中几度沉浮，仍视陛下为良主明君吗？”</p>
“……晚音不过是个侥幸窥见一线天机的可怜之人，那么远的未来对我而言，如同一团迷雾。殿下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p>
夏侯泊眯了眯眼，望着她低垂下去的苍白脸蛋。</p>
她今天为了花朝宴扮作了牡丹花仙，一身的金红贵气逼人，神情却像霜打的茄子，一副唯唯诺诺没有主意的样子。</p>
跟那天湖心的女子判若两人。</p>
那一日他站在岸上，远远听见她那声撕心裂肺的“干他”，至今疑心自己听错了具体字眼。但那份无畏的气势还是破空而来，她仿佛由内而外打破了一层枷锁，整个人都在发光。</p>
让人无端地……想要掠夺那光。</p>
片刻之后，庾晚音铁青着脸回到了贵妃殿。</p>
夏侯泊刚才说：“前几日，我在梦中见到陛下与你在湖中泛舟，与几个布衣相谈。我有些担心你出宫后的安危，便派人跟去看了看，没想到陛下身边多出了一个高手，二话不说，杀了我手下许多暗卫。”</p>
庾晚音：“……”</p>
她竟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p>
夏侯泊甚至还理所当然地问她：“你们见的是什么人？那高手是谁，晚音见到过吗？”</p>
庾晚音还想多苟一阵，不能直接撕破脸，只得忍气吞声道：“只是我想学小曲儿，陛下随手点了几个平头百姓来教我罢了。至于那高手，我在宫里从未见过他。”</p>
夏侯泊道：“是吗？那你能不能用天眼算一算他在何处？”</p>
庾晚音忙道：“殿下难道不知梦中的画面光怪陆离，都是天意所赐，不是我等能指定的？”</p>
夏侯泊被堵住了。</p>
他沉默了一下，缓缓伸手，怜惜地摸了摸她的脸。“为我试试，好吗？或许不久之后你会想明白，谁才是你的良人。”庾晚音拿出全部的自制力，才没让自己后退。</p>
他的话翻译过来就是：我的耐心是有限的。</p>
庾晚音一回贵妃殿，便唤来信得过的暗卫，吩咐道：“去谢妃的必经之路上多放些辟邪镇妖的玩意儿。”</p>
暗卫诧异道：“娘娘，难道谢妃是妖？”</p>
庾晚音高深莫测道：“她自己知道。”</p>
暗卫又问：“镇邪法器可有讲究？”</p>
庾晚音道：“没啥讲究，长得越瘆人越好。再放点那种道士高人斩妖除魔的话本，妖魔的结局越惨越好。”</p>
端王心思缜密，谁都不信，连谢永儿都不完全信任，否则也不会来找自己当备胎。</p>
自己那通忽悠，他肯定不至于照单全收，转头就会找谢永儿比对。自己得事先吓一吓谢永儿，把人吓到草木皆兵，这样到时候端王套话，谢永儿才不至于大喇喇全交代了。</p>
至于她会扯什么谎、能否与自己的说辞完全对上，这个就不强求了。反正端王也不信任她，虚虚实实，谁真谁假，就让他自己脑补去吧。</p>
他要是对谢永儿的预言彻底失去信任，那反倒是天大的好消息。</p>
这一整天，谢永儿每到一处，都有诡状异形的可怕东西入目。那些凭空出现的话本更是不断恐吓着她：你这妖物被盯上了，要被贴上符纸烧死了。</p>
是谁？究竟是谁想害她？</p>
是皇帝怀疑她的歌舞来路不明吗？不，以皇帝的脾气，疑心一起，直接就把她埋了，不会如此费心暗示。</p>
是哪个嫉妒她的妃嫔吗？不，妃嫔也只会偷偷去找皇帝告密，何必引她警觉？</p>
直到晚间端王来找她密会，正在浓情蜜意指月谈诗，冷不防问了一句：“永儿曾经说过，自己时常未卜先知？”</p>
谢永儿整个人都僵住了。</p>
是的，这话她只告诉过他。</p>
难道古人到底还是接受不了这种说法，直接将她打为妖孽了吗？之前那些镇邪之物，是用来试着镇她的？！</p>
谢永儿道：“……也……也不是时常……而且也未必都准……”</p>
夏侯泊道：“占卜之时，是什么感觉？有天音传入耳中吗？”</p>
谢永儿哪儿还敢说真话，含糊道：“没有那么玄乎，只是模糊的感觉罢了。”</p>
“感觉？”“嗯……”</p>
夏侯泊瞥了她一眼，目光在她攥紧发白的指节上停留了一下，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温声道：“别害怕，我会为你保密的。”</p>
那你又何必试我？谢永儿恐慌之余，生出了几分委屈。自己全心全意为他打算，到头来却换不来一句坦言。这个人的心思，实在太深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