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是件麻烦事。</p>
发请帖,定酒席,这都是男方家里的责任。郑津不擅长这些事,把自己弄得手忙脚乱。好在亲家是二十多年的老同事,早早过来帮忙张罗。</p>
邵雪那个性格,什么都要操心。婚礼当天三点多起,做头发的时候抓着婚庆公司的一个劲问流程。到后来素年那边打过来电话,新郎大早上怒斥新娘也是头一回了:“你就坐那负责美就行了,别的事有我呢!”</p>
邵雪把电话一挂:“思慕姐,你别告状了行吗?”</p>
秦思慕早就溜到楼道里看贴花了,邵雪这才老实下来了。</p>
年轻人爱热闹,婚礼定了个户外的花园。做修复的同事坐了两排,剩下的都是同学和亲戚。和煦的阳光洒在人脸上,宾客的心情都变得格外好。</p>
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是好事。</p>
郑津起得太早,有点犯困。人们边叙旧边等婚礼开始,他仰在椅子上,半梦半醒。</p>
当年,也是这样的太阳。</p>
他那时候也就二十出头吧。在钟表组做修复做的心无杂念,有天突然被叫去铲树根。</p>
是棵新栽的无花果树。叶子还没抽绿,根旁尚是新泥。他一铲下去深及根系,脆弱的枝桠抖得像筛糠。</p>
身后一声尖叫,晋宁一把抢过他手里的铲子。</p>
“你干嘛砍我的树?”</p>
本来就是个不善言辞的人,还碰上这么个咄咄逼人的祖宗。郑津憋得脸都红了,还好罗怀瑾及时出来救了他。</p>
“你吵吵什么呢?”</p>
晋宁过去找师父:“师父你看他,我好不容易栽的无花果,他给我砍了。”</p>
郑津冤的不行:“是我师父让砍的。他说这树太高了,有安全隐患。”</p>
晋宁狠狠瞪着他。他倒好,目不斜视,心里暗琢磨:</p>
这姑娘眼睛倒是挺大……</p>
……</p>
“郑老师,快开始了。”郁东歌推了他一下,和邵华一起坐到了他身边。</p>
“巧不巧,当了这么多年同事,如今要成亲家了。”邵华揶揄道,逗得坐在另外一边的乔木和思远直乐。台上音响发出了一阵嗡鸣,司仪款款走到话筒旁。</p>
老掉牙的开场白,讲的都是他听过的话。许是因为在花园里的缘故,台底下突然跑过去一只猫,吸引了郑津的目光。</p>
猫?</p>
这个日子,他怎么一直走神呢?郑津拍拍脸,还是没忍住,继续陷进回忆长河里。</p>
修复室的院子里有许多猫。</p>
都是野猫。趁着夜深人静占据大小庭院,到了早上还不愿离开。看见郑津开门高傲的瞥他一眼,不慌不忙的窜上琉璃瓦顶。</p>
晋宁天天蹲他们钟表修复的院子里喂猫。</p>
有次一只猫跟老鼠打架输了,耳朵缺了一角,躲在院子里哼哼唧唧的求安慰。晋宁想给它上药又摁不住他,叫了郑津来帮她压着猫爪子。</p>
“你小心它挠你。”</p>
“没事,”晋宁心大,“你摁着,它识好歹。”</p>
野性难驯,人家还真不领这个情。药有刺激性,抹上去激得猫呲牙咧嘴,抽出爪子就往晋宁手上抓。郑津眼疾手快的一挡,手背上赫然三条抓痕。</p>
细小的血珠从他手背上渗出来,晋宁慌了神。</p>
“去医院打针吧。”</p>
“猫挠一下打什么针,”郑津觉得她小题大做,“以前也被挠过,现在不事好好的蛮。”</p>
“这是野猫,又没打疫苗,”晋宁不依不饶,“它刚还跟老鼠打架呢,谁知道爪子上有没有传染病。”</p>
拗不过晋宁态度坚决,他俩请了假去了趟最近的医院。那医生也负责,打了针还给包扎。伤口明明不深,绷带却缠了一圈又一圈,看上去仿佛骨折初愈。</p>
郑津家住得不远,纵横交错的胡同里住的都是几百年不曾移居的街坊。院子门口乘凉的老大爷盯着飞一般骑行而过的晋宁,颇为恍惚的自问道:</p>
“女孩儿骑车带大小伙子,什么世道啊这是?”</p>
他父母走得早,家里只有个六十多岁的奶奶。奶奶脑子不清楚,看见晋宁送郑津回来也不说话,细细端详两个人,半晌忽然蹦出一句:“这个丫头真好看,是不是我的孙媳妇?”</p>
晋宁羞得扭头就跑。</p>
第二天郑津去得晚了,老师父早已把门打开。他搁下包,忽地发现压桌子的玻璃上,放了一小堆新摘的无花果。</p>
……</p>
“郑老师,郑老师,”郁东歌在一边叫他,“要给你敬酒呐!”</p>
他一个晃神,急忙站了起来。</p>
素年和邵雪早就说婚礼麻烦,他其实心里也这么觉得。不过人生在世总得顾忌人情世故,他也怕别人在背后对他们家指指点点。本来以为要麻烦也就是麻烦年轻人,没想到他一把岁数了也得跟着折腾。</p>
敬酒要上台,台底下坐着几十名亲朋好友。邵雪恭恭敬敬的叫他“爸爸”,他便按照规矩喝了酒,然后把这认识了二十几年的小丫头扶起来。</p>
转过身,司仪还要讲话。</p>
郑津只觉得台底下的人脸逐渐模糊了。</p>
……</p>
晋宁常来钟表修复室找他。</p>
他没太和女孩接触过,只觉得晋宁一天叽叽喳喳的。倒也不烦,天南海北什么都说,两个人慢慢熟稔起来。</p>
她那天拿来了个摔坏的八音盒。那年头这东西还是个稀罕物件,更何况盒子的造型格外别致。半圆形的凹陷里,矗立一个金发碧眼的女孩。她右手提着裙摆,音乐响起的时候,女孩本是会随着音乐转动的,可现在的舞蹈却因为外力磕碰显得断断续续的。</p>
八音盒的底部写了一行郑津不认识的外文:se felice il sole eter-no.</p>
他难得好奇:“这是什么意思?”</p>
晋宁正拿着他刚修复好的一个小钟表研究,听见他说话,把头转过去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se felice il sole eterno.。永恒的意思吧,还有不朽。意大利语。”</p>
他笑笑,把八音盒端正地放到桌子上。</p>
“你懂意文?”</p>
“恩,以前在英国学过。”</p>
“你以前在英国?”</p>
“留过学,”她好像不太在意,“我来这就是学个经验,明年就申意大利一所学校文物修复的研究生。”</p>
郑津低下头。</p>
“不好修?”</p>
“没……没有。”他检查了一下八音盒,把底座拆卸下来。这东西和钟表其实也没什么不同。齿轮,发条,螺丝,西洋人的东西都带着一股机械革命的味道。螺丝刀转了个圈,他给齿轮上了润滑,一眨眼的功夫就修好了。</p>
晋宁拿了八音盒蹦蹦跳跳地往外走,他忽地叫住了她。</p>
“晋宁,”他的嗓子忽然变得很干,“你……能不能不要走?”</p>
“怎么了?”晋宁却会错了意,“我先回临摹组,咱俩中午要不一起吃饭?”</p>
他苦笑,摇头,叹气。</p>
“行,我中午在外面等你。”</p>
……</p>
“爸,爸,”郑素年在后面轻轻碰了他一下,“你要不说两句?”</p>
话筒递到他手里,郑津还没反应过来。底下几百只眼睛往上看,他手心一下出了不少汗。</p>
“啊,”老干部特有开头,郑津咳嗽了一下,“这个啊。”</p>
“为人父母,生儿育女几十年,其实也就是等这天了。”</p>
“小雪是个好孩子,当然,我们素年也不差。两个人青梅竹马的,以前晋宁老和我说他俩配,我还没感觉。现在一看,这种事,还是当妈的眼神好使。”</p>
郁东歌在台底下急了:“你看郑老师,这时候提什么晋宁啊。”</p>
“提吧,有什么不能提的,”邵华笑笑,“人都来不了,还不兴提了。”</p>
“岁月催人老啊。我们年轻的时候哪能想着,自己有一天会为人父母,为人公婆,甚至为人爷爷奶奶呢?韶华易逝啊。我只盼着他们小两口好好的过日子,好好把握在一起的时光。他们在一起的不容易,我这当父亲的知道。素年呢,脾气好,但有时候有点死脑筋。小雪呢,脑子活,从小就机灵。以后他要是做错了什么事,你就来和我说,我替你教训他。”</p>
底下一片善意的哄笑。</p>
他也没什么说的了。话筒垂下去,父子俩在台上简单的拥抱了一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