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不能哄哄我啊?”</p>
邵雪手上一用力,郑素年就被她扯了回去。脸贴着她潮湿的头发,浑身汗毛倒立。</p>
再跑,再跑也太不像男人了。郑素年长出一口气,犹豫着说:“那我……哄哄你?”</p>
姑奶奶点头了。</p>
有股生理冲动从他身体内部冲破层层阻碍,终于主宰了大脑。郑素年把邵雪搂进怀里,下巴抵着她湿漉漉的头发,用一种自己都没想到能发出来的气音说:</p>
“我在呢。”</p>
胸口忽的一热,郑素年知道这不是头发没干的事。</p>
“我都吓死了,”邵雪在他怀里哭起来,“你还骂我,我都委屈死了。”</p>
“我不对,”他把她抱得紧了些,“我错了,我太着急了。”</p>
邵雪还在哭,他绞尽脑汁,急得口干舌燥:“我来的车上那个着急啊。满脑子都是去哪找你,你渴不渴,饿不饿,有没有地方睡觉。我都不敢闭眼,一闭眼就是你出事的样子。”</p>
“邵雪,”他闭了闭眼,理智的弦终于崩断了,“我——”</p>
“我喜欢你。”</p>
郑素年愣住了。</p>
邵雪红着眼睛从他怀里仰起头,凑近他的耳朵:“我喜欢你。”</p>
“素年哥,我喜欢你。”</p>
往事五年,八年,十九年。古老的宫殿大雪纷飞,红墙琉璃瓦全都被白雪掩盖。郑素年看着她清明澄澈的眼睛,中了魔似的问:</p>
“什么时候?”</p>
“四岁?”邵雪垂下眼帘看着他的胸口,“八岁?十六岁?不知道。二的六次方,每次方都喜欢。”</p>
“二的六次方是六十四,”郑素年一板一眼,“你才多大?”</p>
“喜欢到二的六次方不行吗?”</p>
“那六十五的时候呢,你要夕阳红吗?”</p>
紧要关头也没个正形,邵雪气急,翻身压住他,伸手就扯他扣子。</p>
郑素年条件反射的捉住她的手。</p>
“你干什么?”</p>
她俯下身,凑近他脖颈,一字一顿:“你猜。”</p>
脑子里的弦又崩断一根,郑素年恨铁不成钢的慌了:“你多大?”</p>
“我成年了,”邵雪眉毛一挑,“你也成年了,你说我要干什么?”</p>
“不行。”他喉咙干的发痒,两个字憋了半天才说出来。</p>
“我偏要。”</p>
……</p>
青春少年,谁还不对这种事有点概念。班里男生偷着看学习机里的视频,他没主动凑上去过也听得见喘息。只不过他们宿舍三个人都脸皮薄,最多也就是聊聊漂亮女孩开开玩笑,说的话都点到为止。</p>
但是真有这么个活色生香的女孩被搂在怀里,事情就又不一样了。之前那些理论性的东西全都具象化,郑素年长吸口气,胳膊一撑把邵雪压在了身子底下。</p>
“那你可别怪我欺负你。”</p>
郑素年发现,女生原来除了软,还很好闻。</p>
……</p>
醒的时候,天光大亮。</p>
城市已经从惶恐中回过神来。各地的救援纷纷集结,应急措施采取完毕。郑素年觉得喉咙剧痛,爬起来喝了杯水,大脑昏昏沉沉的。</p>
桌子上放了封信。</p>
说是信,也没信封。一张稿纸沿着中轴线折叠,印线上是邵雪龙飞凤舞的字体。他把信纸展开,看了半晌,颓然合上。</p>
不信,打开又看了一遍。</p>
心里空荡似地震后的废墟,脑子里百万锣鼓齐鸣。</p>
他摸出手机,翻到昨天那个大二的负责人给他留的电话。</p>
他说:</p>
“你去灾区了吗?”</p>
张一易被他骂过,此时还有些紧张:</p>
“是,我让女生都回去了。我和俩男生联系上了救援队,下午一起坐车去震区。”</p>
郑素年抹了把脸。</p>
“我也去,等我。”</p>
回程的车上,邵华和邵雪相顾无言。</p>
他是五点多到的成都,邵雪主动给他打了电话。在车站旁边接上了邵雪,他长舒一口气。</p>
“没事就好,没事就行。”</p>
走了几步他又问:“素年呢?”</p>
邵雪脸不自觉的一红:“他想留下来帮帮忙,让我先回去。”</p>
邵华没多想:“那也行,素年那孩子有分寸,不像你似的叫人操心。我们几个同事都张罗着捐献物资,你回去也帮着收拾收拾。”</p>
邵雪点点头。</p>
八千里路云和月。她头靠在玻璃窗上,慢慢闭上眼睛。</p>
05.</p>
“素年哥,喝水。”</p>
说话的就是张一易。相处了一周多,郑素年也觉得自己是错怪他了。他是真想帮忙,之前也是真用力过猛。</p>
经过最初几天的余震,这两天的情况总算稳定了下来。各国救援队和捐款都陆续到位了,只是水电通信仍旧中断。志愿工作忙的昏天黑地,郑素年也就不再想邵雪那档子事。面前便是生离死别,阴阳相隔,他们这些人的爱恨在这些面前都变得不值一提。</p>
有个被压在废墟底下的小女孩。学舞蹈的,两条腿神经全部坏死,被救出来的时候倒在郑素年怀里撕心裂肺地哭:</p>
“哥哥我是不是再也跳不了舞了?哥哥你告诉我呀,我不要截肢,我新学的舞蹈还要跳给妈妈看呢。”</p>
郑素年听着难受。小姑娘的哭声渗进骨髓里,钻心剜骨的疼。大半夜睡不着觉,披了件衣服往外走。</p>
也没电,看路全靠漫天的星光。有个中年男人迎面朝他走来,立在三米远的地方不动了。</p>
“郑素年!”</p>
素年低着头走路被吓得一哆嗦,抬头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p>
大胡子,戴眼镜,脸只被星光映亮了一半。对方朝他踏进一步,熊掌似的巴掌使劲拍他肩膀。</p>
“忘了我啦?潭柘寺,画室补习,我是杜哥呀。”</p>
郑素年恍然大悟,大笑出声。</p>
他们住的地方外面是临时搭起来的棚子。有老百姓从家里抢救出了桌子椅子,摆成一溜供人坐着休息。杜哥瘫在一把太师椅上,抚着肚子望着天。</p>
“你去美院了?哎,人就得认命啊。我考了那么多年没考上,你一考就上了。”</p>
“运气好,”郑素年笑笑,“你现在这是在哪?”</p>
“在成都陪我爹开饭馆呗,当时不就说了吗。”他叹气,“这次出事,我看着新闻怪揪心的,就想着能帮点是点。谁知道过来第三天,就能碰见你。”</p>
“哎对了,”他坐直了身子,“你大半夜不睡觉出来干什么?”</p>
“我啊,我难受。”</p>
“病了?”</p>
“不是,心里难受。”</p>
“正常,”杜哥给自己点了根烟,又给郑素年递了一根,“你还不会?”</p>
他这回动摇了。</p>
第一次抽烟,郑素年被呛得剧烈地咳嗽了一阵。杜哥回头望着一片狼藉的城市,悠悠叹道:“其实我这些年,一直想不通。画画是一个我求而不得的梦,我老想着能靠它功成名就,衣锦还乡。可是我画的画没人买,想去的学校也都不要我。人最痛苦的不是没梦想,而是有梦想却没天赋。”</p>
“这次地震我家那边也有遭灾的。看着他们,我就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就好像自己这条命是偷来的似的。年轻的时候不认命,求而不得就痛苦,现在却突然明白了,怎么活着不是活着啊,反正都是一辈子。”</p>
“喜欢画画没法做职业,就自己画着图一乐呵。喜欢一个女人又没法在一起,就别瞎惦记了。”</p>
烟雾缭绕,郑素年被熏得闭上眼,那信纸上的话又一字一句地跳到他眼前。</p>
“素年哥,我不是晋阿姨那么伟大的女人,为了爱情能放弃无限可能的未来。”</p>
“我还有太多想干的事,我没法陪着你一生。”</p>
“我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我们都有自己用生命热爱的未来,我也知道我们都不会为了对方放弃自己的梦想。”</p>
“那就趁着最好的时光道别吧。”</p>
他在离家乡千里之外的西南高原,被劣质香烟呛得泪流满面。</p>
06.</p>
柏昀生动了动脖子,只听见颈椎传来一阵“喀拉喀拉”的响声。</p>
和他合租的小白领被公司派到外省出长差了,这间两居室连带着客厅就短暂的全部属于了他。这个暑假,北京奥运会筹办的如火如荼,出了门全是穿着蓝T恤的志愿者和一脸探寻神秘东方的老外。郑素年放了假也不回家,在他的客厅一住一周多,每天跟柏二黑混吃等死,打发时间。</p>
天黑了。</p>
奥运会开幕式才开始没多久。柏昀生画设计图画的脖子疼,出了门从冰箱里拿了两瓶冰可乐,把其中一瓶扔进郑素年怀里。</p>
“人海战术啊,”他一屁股坐进柔软的沙发垫,饶有兴趣地看着房东给他们留下的破电视屏幕,“老谋子一贯风格。”</p>
郑素年半死不活地应了一声,一口气喝掉半瓶二氧化碳。</p>
舞台特效呈现出巨大的画卷,浩瀚山河慢慢浮现。柏昀生调小了些电视的背景音,装着心不在焉地问:“你这次过来,是怎么了?”</p>
“没事,”郑素年懒散地说,把剩下半瓶也闷了,“你们那旗袍怎么样?”</p>
“初稿交了,等修改意见呢。”</p>
郑素年没反应,柏昀生一脚蹬到他腿上。</p>
“你有事就说,这半死不活的真恶心。”</p>
一段格外漫长的沉默。</p>
屏幕上的画卷卷起来了。几千名群众演员又站了出来,密密麻麻,人头攒动。震天动地的鼓声里,郑素年一脸的一言难尽:</p>
“邵雪把我……你懂吗?”</p>
柏昀生已经以为他不想说了,半口可乐含在嘴里还没来得及咽就喷了出来。手忙脚乱地拿纸把沙发和地板擦干净,他拍着大腿痛心疾首:</p>
“是我理解的有问题还是你表达不清”</p>
“就是你想的那样——不是,你说她事都干了,还说九月就要出国,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郑素年抽了抽鼻子,“她跟哪学的这么流氓。”</p>
柏昀生:“……”</p>
“她说我们俩志不同道不合,我要做修复师朝九晚五,她这一走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说她不是我妈那么伟大的女人,为了爱情愿意放弃自己无限可能的未来,趁着现在两个人都没沉进去当断则断是最好的结果。”</p>
柏昀生目瞪口呆地听完,发自内心的鼓了两下掌。</p>
“厉害。”</p>
……</p>
同一个世界,同一个奥运。开幕式结束了,奥运村的烟花还没放完。不间歇的炮声里,身边裹着浴袍的女人嫌弃的推了推邵雪的腰。</p>
思慕姐刚洗了澡,身上香喷喷滑溜溜,卸了妆皮肤也又白又细,当真是个妙人儿。</p>
“你回你那屋睡行吗?”她边往脸上拍润肤水边轰邵雪,“咱俩都是随行翻译,待遇是一样的,你为什么非住我这屋啊?”</p>
奥运会,这些小语种学生基本全体出动了。秦思慕作为学生会干事做语言类志愿者责无旁贷,连带着把邵雪也带了进去。她当时也是头脑发热,欧洲国家的语言觉得没有挑战性,辅修了一个非洲国家的官方语言——阿姆哈拉语,除了她教授全国也没几个人学。</p>
该国运动员来参加奥运会,邵雪被安排到一个一米九二的长跑选手身边,瘦弱的像只小鸡仔。</p>
“我不,我就要睡你这屋。”</p>
秦思慕涂完脸又涂胳膊:“行行行你爱睡哪睡哪。我这两天都要被晒死了,再让我成天站太阳底下我都皮都要爆了。”</p>
邵雪得了恩准,欣然躺进了秦思慕的被子里。</p>
“你学校的事怎么样了?奥运会完了就该走了吧?”</p>
“是,手续都办得差不多了。”</p>
“运气真好,我大一时候要有这机会我也一加三。”</p>
“恩……”</p>
“怎么了?”察觉出她的欲言又止,秦思慕瞥了她一眼,“什么事啊?”</p>
邵雪坐了起来:“思慕姐……我……我不是五月份去四川了吗……我那天,我那天和素年哥……”</p>
大约是她表情太过微妙,秦思慕这人精一眼就把她的欲言又止看透了。</p>
“怎么回事?”要不是碍于脸上涂着面膜,秦思慕早就控制不住表情了,“这个郑素年,看着衣冠楚楚的,原来是这种人——”</p>
“哎呀不是,”邵雪赶忙辩解,“是我主动的……”</p>
秦思慕:“……”</p>
“我也没预料到呀,”秦思慕看她的目光太过鄙夷,邵雪又试图撇清关系,“这种事也是,发乎情,天时地利人和的,我就顺其自然了……”</p>
“发乎情?我还止乎礼呢!礼呢?礼呢?”秦思慕气的戳她脑门,“你人都要走了还来这么一出。你要是个男的,这事都够演出始乱终弃的大戏了!”</p>
邵雪绝望地倒回枕头上。</p>
“郑素年真可怜,”秦思慕仰天长叹,“邵雪,你厉害。”</p>
……</p>
邵雪随行的黑人大哥虽然长得高,但一点都不凶,笑起来一口大白牙,吃北京烤鸭的时候高兴得像个孩子。不用随行翻译的时候,邵雪就溜到场馆里找其他组的同学聊天。</p>
没走几步,便见到张一易像根柱子似的杵在岔路口上。邵雪过去推了他一把,只见这人晃了晃,一脸痛苦的转向了她。</p>
“我都快中暑了,”趁着这个点没比赛,他拉着邵雪到处阴影里叫苦连天,“你们随行的多舒服啊,我在那岔路口一站一整天,中文说完英文说,脸都要晒脱皮了!”</p>
“能者多劳嘛,”她把黑人大哥塞给她的老冰棍递给他,“多站会呗,说不定还能吸引来看奥运会的漂亮妹子。”</p>
漂亮妹子连个影还没有呢,郑素年和柏昀生倒是来了。</p>
郑素年他们学校分着的比赛票特别冷门,手球,俩人听都没听过。他赖在家里不想动,被柏昀生连哄带骗的拖出门。</p>
“好歹是奥运会,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柏昀生苦口婆心,“你别浪费门票啊。”</p>
鸟巢的太阳当空照,郑素年站在三岔路口就不动了。邵雪刚把冰棍塞进张一易手里,一回头,和郑素年四目相对,火光四溅。</p>
柏昀生摸遍了浑身上下,掏出一包纸巾。</p>
“我去个卫生间,一会你直接去赛场找我。”</p>
青天白日的,鸟巢上面火炬的光显得极其微弱。邵雪和郑素年坐在处阴影里,谁也不开口。</p>
还真是根放在碗沿上的筷子呀。一旦失去了平衡,就再也回不到最初了。</p>
沉默许久,素年没头没尾地说:</p>
“我真的没想到能碰见你,不过好在……我最近一直带着她。”</p>
“早就想给你,一直没机会。”他轻声说,“她当初说要留给你,我没在意。要是现在不给,大概以后……就更没机会了吧。”</p>
他递过来的竟是那件淡蓝色的旗袍。</p>
时光回到了十四岁那个下午。晋阿姨和她悄悄说:“那些衣服有什么好看的,阿姨这里有些好衣服,等你大了就能穿。”</p>
这样的女人呀。</p>
她教会了邵雪什么是美,什么是远方,什么是爱情。</p>
却也用她一生的结局让邵雪对需要放弃未来的爱情感到了畏惧。</p>
郑素年笑着问:“我们以后是不是见不到了?”</p>
邵雪没回答,郑素年自顾自地继续说:“那抱一下吧?”</p>
“素年哥,”她终于开了口,“对不起。”</p>
他笑了,笑的温和又宽容。</p>
他对她没有办法,二十年都没有办法。</p>
他在奥运村八月刺眼的阳光下慢慢抱紧了她,好像抱紧自己二十多年的岁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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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