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跟你说吗?”郁东歌也有点惊讶,“她要走了呀,不在故宫干了。”</p>
“什么时候说的?”</p>
“就那天,你那天回来晚,我跟你提了一句你就睡去了,我当你听见了呢。”</p>
邵雪急得一跺脚:“我急着睡觉我听见什么了,她什么时候走啊?”</p>
“就今天,晚上的火车。”</p>
张祁和郑素年刚聊完搬家的事,就见着邵雪风风火火地冲出来了。校服外套拉锁没拉上,风也似的飞出了胡同口 。</p>
邵雪这人,学校跑操常年溜号种子选手,却在此刻拿出了八百米测验的劲头。她喘着粗气奔跑在七月的北京街头,汗把衣服都浸湿了。</p>
到康莫水租的公寓下面的时候,她刚把行李放上车。异乡十年的人生,一个后备厢便装满了。邵雪扶着膝盖看着她,把她本是无惊无澜的神色看的难过起来。</p>
“你这是干什么呀,”她过来扶邵雪,“看看你这汗。”</p>
“阿姨,”她喘匀了气,好歹问了出来,“你怎么要走啊?”</p>
“我本来也不是正式在这上班,”她把邵雪被汗黏着的刘海理顺了,“让我修的织品修得差不多了,我也该走了。”</p>
“你去哪啊?”</p>
“我当然有地方可去了。杭州那边有个做定制服装的店聘我,我回家待些日子,就去给他们做事情。”</p>
邵雪有些放下心的样子。</p>
“那你,那你家那边的人……”</p>
“我家那边还有什么人呀,”她有点失笑,“那边的老人搬的搬,走的走,还有几个人记得我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在这边这么多年我也想通了,人活在问心无愧,管他们外面说什么。”</p>
她把邵雪的头绳拆下来,给她拢了拢头发,又用袖子擦干她额头上的汗。</p>
“阿姨走了。等你大了,还能去那边看我。”</p>
她把邵雪攥在手里的荷包拿出来,捋平展,然后放进她的口袋里。她长的真美啊,是和晋宁完全不一样的美,水利万物而不争的那种美。</p>
邵雪长吸了口气,看着她上了出租,探出身来向她挥了挥手。公寓墙上的爬山虎都展开了叶子,被晚风吹得轻轻摇摆着向她道别。</p>
小区人少,马路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邵雪力气像是被抽干了,往后一倒,坐在了人行道当中间。</p>
……</p>
事情总是一环扣一环。康莫水走了还没多久,郑素年和邵雪站到了住院楼底下。</p>
他俩都两年多没来过这了。楼底下有棵前年栽的杨树,叶子长起来了,在这个夏天绿意盎然。郑素年刚从新家收拾东西过来,白短袖上脏的黑一块黄一块的。他站到那棵树的树荫底下长吸了口气,然后说:“你上去吧,我在楼底下等你。”</p>
“你不上去啊?”</p>
他“嗯”了一声,有点为难地低下头。</p>
邵雪知道他有心病,没再多问,逆着人流进了大厅。</p>
孙师父参加完傅乔木的婚礼就正式退休了。人岁数大了,病来如山倒,一夜之间就病的起不了床。还是肺里的毛病,他把自己儿子叫回来,谁也不告诉,谁也不让说,不声不响的在医院住了三个月。</p>
老人脑子清楚,趁着还能说话把后事安排的一清二楚。孙叔叔还想治,被老人骂了回去:</p>
“治什么呀,医生那单子都给我看了,这病能治好吗?保守治疗得了,我也不受那份罪。这么大岁数了,人还能逆天而行?”</p>
郑素年这一站,就从天亮站到了天黑。</p>
也真是奇怪了,这三伏天,哪来的凉风。邵雪下了楼,低着头不看他,一双手沿着他手指骨节攀上去,最后摁在他锁骨的地方。</p>
血管连着筋脉,跟着心跳上下起伏。邵雪把头埋进他肩窝里,伸手抱住了他的腰。</p>
“走了?”</p>
“走了。”</p>
他站得太久,四肢都麻了,五脏六腑里头全都冷得像是结了冰。邵雪小小一团钻进他怀里,他忽地就觉得有股暖流沿着经脉散开。</p>
“我在呢,”他低下头,下巴抵住她的肩膀,反手把她抱得更紧,好像想让她快点暖和起来似的,“我在呢。”</p>
十月的时候,各家的行李都整理得差不多了。有些地方已经开始动工,土扬的满街都是。郁东歌叫了搬家公司的人把一屋子桌椅家具全都搬上了车,站在路中间不愿意走。</p>
“走吧,”邵华跟后头劝,“去了还得收拾呢。”</p>
“你让我再看一眼,”她抹了抹眼泪,“最后一眼。”</p>
张祁他妈看不过去,上来抚着背劝:“人都在呢,哭什么呀。明天一上班,咱们不是照样还能一块吃饭聊天的?”</p>
“那能一样吗,”郁东歌捂住嘴上了车,“不看了不看了,走吧。”</p>
邵华叹了口气,伸出手搂着郁东歌的肩膀。</p>
“小雪知道在哪?”她哭着还没忘了自己闺女。</p>
“知道,告诉她地址了,下了课坐公交去新家。”</p>
“那是什么新家呀。”郁东歌还不高兴,货车司机一脚油门,风也似的出了胡同口。</p>
邵雪却没早早回去。</p>
她那天好歹赶上个没考试的晚自习。下了课给自行车解锁,晃晃悠悠先去了修复室。</p>
郁东歌她们请了假,修复室就没什么邵雪熟悉的人了。罗师父六月退休,康莫水七月回乡,孙祁瑞八月离世。</p>
房子还是那间房子,木门木窗,琉璃瓦顶,人却变了。</p>
院子里落叶铺了满地还没来得及扫。百花杀的季节,桃李杏梨都不开了,孙祁瑞早年种的月季也落了一地。</p>
故宫的花落了。</p>
她长大了。</p>
04.</p>
郑素年进宿舍楼的时候正赶上裴书下来。外面冷,他穿了件灰色的羽绒服,低着头像颗鱼类一样冲下来。</p>
“你干什么去,”他一把拽住裴书,“谁跟后头追你呢?”</p>
裴书抬起头,眼球因为长期对着电脑泛着红血丝。他抹了把脸,意味深长地指着楼上:“那宿舍我待不了,你有能耐你去。”</p>
他嗤笑一声,放开裴书,抱着一副我不信这个邪的气势上了楼。</p>
宿舍门虚掩着,里面有女生在笑。郑素年本来就穿得少,被这声音腻的一哆嗦,抬手就推开了门。</p>
门里的女生他见过。薛宁,也是设计学院的,柏昀生家乡那边的人。姑苏女孩子,说起话来叽叽喳喳像只黄鹂。饶是美院美女如云,她的长相在他们这届也算得上出类拔萃。她坐在柏昀生对面那张空铺上,身上披了件柏昀生的外套,更显得娇小可爱了。</p>
郑素年倒了杯水,不冷不热地说了句:“你俩干什么呢?”</p>
薛宁和郑素年见过,看他进来态度冷淡,有点犹豫地站了起来。她拿起书包和素年打了个招呼,然后回头朝柏昀生笑了笑:“那我先回去了?”</p>
“去吧。再有事你来找我就行。”</p>
她抿了抿嘴,又用一种郑素年能听见的气声说:“那你的衣服我洗了给你。”</p>
柏昀生没察觉,把她送到了门口:“没事,外头冷,你穿就穿吧。”</p>
大冷的天,薛宁穿个露脚踝的半跟鞋,踢踢踏踏下了楼。郑素年瞥了门外一眼,把杯子往桌子上一磕:“穿成那样,不冷就怪了。”</p>
柏昀生给他怼的莫名其妙:“你怎么今天这么不友好?”</p>
“我有吗?”</p>
“你说呢,把薛宁吓跑了。”</p>
他挑起一边眉毛看着柏昀生:“本来这就是男生宿舍,她一女孩子瞎往里跑什么?你也是,女朋友离得远就避着点嫌,未遂也没你这么做的。”</p>
入冬的时候裴书买了台电脑。他学数字媒体的,天天跑机房不方便,在宿舍拉了网线做作业,还开拓了柏昀生的异地恋视频业务。顾云锦那边也找了台电脑,视频的时候还和路过的郑素年打了招呼。素年对那姑娘印象挺好,说话温温柔柔的,也不作,问起柏昀生在学校的生活话里话外透着关心。素年在一边听着,又想起自己偶尔能和邵雪通个电话,全是他这头嘘寒问暖,不由得顾影自怜,悲从中来。</p>
柏昀生有点无奈,拉了把椅子坐到他对面:“你觉得我对薛宁有意思?”</p>
“反正是不清不楚的。”</p>
他嗤笑,摇头,然后老道的沉下声:“素年,你知道薛宁他爸在苏州是做什么的吗?”</p>
郑素年一愣。</p>
“做布料生意的。全江苏数一数二的布料经销商,每天多大的流水买卖。”他撤了椅子,意味深长地说,“服装和珠宝,这一套产业,分不了家。”</p>
外面风刮得大,郑素年忽的觉得有点冷。</p>
晚上他和裴书吃的饭。食堂里头人声嘈杂,裴书夹了他块豆腐,忽的有点犹豫地问:“素年,你觉得昀生这人,到底怎么样啊?”</p>
郑素年正走神,被他说的一愣。</p>
“啊?没什么感觉,怎么了?”</p>
裴书组织了半天语言才说出来这么一句:</p>
“我觉得他对咱们挺仗义的,就是有时候有点,看不懂他。”</p>
他打小不喜欢背后说人长短,但裴书这头起的也生疏。两个男生都没什么心眼,他扒了几口饭,慢慢说:“他可能,确实有难处,跟咱们不一样。”</p>
……</p>
接着柏昀生的电话的时候,郑素年正在宿舍里看裴书打魔兽。</p>
破电脑分辨率低,站得远点屏幕就不清楚了。裴书杀红了眼,开着语音嗷嗷一通叫,郑素年是从他的嚎叫声里勉强分辨出自己手机铃响的。</p>
他半掩着门去了楼道,听筒里却是个陌生的男声:</p>
“你是谁啊?”</p>
他觉得莫名其妙:“你给我打电话你问我是谁?”</p>
对面好像很乱,那男声和别人低语了几句,转回来有点不耐烦地说:“你朋友喝多了,这手机上有你通话记录,你来接一下吧。”</p>
他一愣,赶忙问了地址。地方离他们学校不远,是个专门谈生意的酒店。以前宿舍出去吃饭路过那,豪车美女比别处常见许多。</p>
他看了看裴书,打消了把他从游戏里唤醒的念头。学校外头有拉活的出租车,他一头钻进副驾驶,给师傅指路。</p>
“直走左拐,麻烦您快点。”</p>
他进门的时候还是有点忐忑的。到底是学生打扮,来这地方浑身上下透着不搭调。前台的服务生听了他的叙述,抬手指向了卫生间。</p>
“在那吐呢,您赶快带走吧。”</p>
说是醉了,还是有点意识。郑素年连抗带拽的把他弄出酒店大门,两个人坐在马路牙子上喘粗气。</p>
“都快期末了,你来这干什么啊?”</p>
柏昀生被夜风一吹清醒了不少。伸手捂着酸疼的眼睛,他哑着嗓子说:“我接了个合同,那经理让我今天来见客户。”</p>
“不是,”郑素年气不打一处来,“你是销售还是助理啊,你不就负责设计吗,为什么去喝酒啊?”</p>
“他让我去,我能不去吗?”</p>
郑素年气在胸口打了个结,憋得说不出话。</p>
“素年,”他拍拍郑素年的肩膀,“我没办法,家里那边店铺一直亏损,日子越过越差。你理解理解我,你——”</p>
“谁不理解你了,”他把柏昀生的手从肩膀上拽下去,“我是说你量力而行。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到时候钱没拿到人先垮了,你说你——”</p>
“行行行你别说了,”柏昀生挥了挥手,“烦。”</p>
两个男生寒冬腊月坐在大马路上,话不投机,相顾无言了十多分钟。</p>
“酒醒了?”郑素年站起来,朝柏昀生伸出了手,“走吧,清醒点,别给宿管看出来。”</p>
柏云生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脚底下却没动。</p>
“又怎么了?”</p>
他朝素年笑笑,抬手,直直地指向远处一栋楼。郑素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有点不明所以。</p>
是幢高档居民楼。临着学校和商业区,零三年新建的楼盘,广告做的声势浩大。</p>
“干什么呀?”郑素年问他。</p>
柏昀生站直了身子,用一种坚定的声音说:“我要在那买房。”</p>
“你疯了吧你,”郑素年叹了口气,“你知道那一平方米多贵吗?走走走咱们回去住宿舍,宿舍挺好,个人使用面积三平方米多,还独立卫浴——”</p>
他收回手,改了一下手势,伸了个“八”在郑素年面前。</p>
“八年,”他说,“我八年之内,要在那买一套房。”</p>
郑素年不说话了。</p>
他觉得柏昀生话里有话。</p>
柏昀生转回过身子,乌黑的瞳孔里映着北京城的车水马龙:“我去看过了,是云锦喜欢的格局样子。我八年之内,要把她接到北京。”</p>
远处有车在鸣笛。浩瀚悠长的笛声里,郑素年摇摇头:</p>
“柏昀生,我真的看不懂你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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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